一展眼就是遥远的唐朝。
贞元九年(793)。那是1200年以前的事情,由于故事是书上记载的,且活灵活现,所以我不但深信不疑,而且感觉就发生在不久以前。
《太平广记》里说,贞元九年,有一个叫申屠澄的人,自黄冠赶往汉州什邡县,去赴县尉之任。
行至真符县东十里许的林间,遇到了大风雪。
向晚,雪大,风疾,奇寒,冻得座下的马都迈不动脚步了。
这时,忽见路旁有一座茅舍,舍中光影浮动,炉火通红,一片诱人的温馨景象。
申屠澄不由得下马移步,见舍中有一老父、一老母,还有一少女,正围火而坐。
看那少女,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虽穿戴俭朴,却肌肤如玉,面若桃花。
老者见有客来,马上起身让座,邀申屠澄一起来烤火驱寒。
申屠澄坐下来,同一家人在炉火前烤火聊天,不知不觉间,天彻底黑了下来,雪却越下越大,没有停息的迹象。
申屠澄也许无奈,也许心中暗喜,便请求在茅舍中住下来。
二翁媪欣然应允:“苟不以蓬室为陋,敢不承命。”
那小女子更是心有灵犀,春心暗寄,特意进了内室修饰打扮一番,女为悦己者容嘛!
再一次撩帷而出,自然是一番别样的风韵,妩媚与俏丽迥异初时。
申屠澄被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当即向二老表白了对少女的倾慕之心,并鼓起勇气自己做媒,向人家求婚。
老先生也没有犹豫,随即表态同意:“不期贵客又欲援拾,岂敢惜?”
于是,申屠澄当晚行了子婿之礼,算正式成了亲。
夜间之事略去不提,第二天一早,就用自己的坐骑载上新妇,一路走马上任去了。
申屠澄官职不大,俸禄微薄,幸有美妻相伴,互敬互爱,又生得一双儿女,日子倒也过得舒适、欢心。
三年任满,申屠澄即将离任归乡,不免心生感慨,遂作了一首《赠内诗》云:“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
其妻见诗后终日沉吟,似乎心中有和,但并未出口。
当申屠澄正式辞官,“罄室归秦”之时,妻子忽然怅然对丈夫说:“见赠一篇,寻即有和。”
于是,便一字一句吟来:“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
返程路上,自然要经过那座旧日茅舍,妻子正好要看望一下久别的双亲。
及抵旧家,茅舍依旧,却不复有人在。
见此情景,为妻的难免要一番难过,“尽日涕泣”。
忽然,发现壁角有一张虎皮,妻遂破涕为笑曰:“不知此物尚在耶。”
便随手抖开虎皮披在身上,即变为老虎,啸吼一声,破门而去。
申屠澄惊恐之余,携一双儿女追至林间,早已杳无踪影,望山林大哭数日,终究不知去向。
故事体现的是一种人、虎“亲和”的美好意愿,而另一段出自清代《广虞初新志》的故事,情感取向则大相径庭。
故事记载了安徽省徽州歙县的一段民间传奇,虽说是传奇,却是纪实的笔调,主要反射了当时人们对老虎的恐惧心理——
有为予谈虎者云,歙居万山中,多虎,其老而牝者,或为人以害人。
有山氓使其女携一筐枣,问遗其外母。
外母家去六里所,其稚弟从,年皆十余,双双而往。
日落迷道,遇一媪,问曰:“若安往?”
曰:“将谒外祖母家也。”
媪曰:“吾是矣。”
二孺子曰:“儿忆母言,母面有黑子七,婆不类也。”
曰:“然。适簸糠蒙于尘,我将沐之。”
遂往涧边,拾螺者七,傅于面。
走谓二孺子曰:“见黑子乎?”
信之,从媪行。
自黑林穿窄径入,至一室如穴。
媪曰:“而公方鸠工择木,别构为堂,今暂栖于此,不期两儿来,老人多慢也。”
草具夕餐。
餐已,命之寝,媪曰:“两儿谁肥,肥者枕吾而抚于怀。”
弟曰:“余肥。”
遂枕媪而寝,女寝于足。
既寝,女觉其体有毛,曰:“何也?”
媪曰:“而公敝羊裘也,天寒衣以寝耳。”
夜半,闻食声,女曰:“何也?”
媪曰:“食汝枣脯也。夜寒且永,吾年老不忍饥。”
女曰:“儿亦饥,与一枣。”
则冷然人指也。
女大骇,起曰:“儿如厕。”
媪曰:“山深多虎,恐遭虎口,慎无起。”
女曰:“婆以大绳系儿足,有急则曳以归。”
媪诺,遂以绳系其足,而操其末。
女遂起,曳绳走月下,视之则肠也,急解去,缘树上避之。
媪俟久,呼女不应,又呼曰:“儿来,听老人言,毋使寒风中肤,明日以病归,而母谓我不善顾尔也。”
遂曳其肠,肠至而女不至。
媪哭而起,走且呼,仿佛见女树上,呼之下,不应。
媪恐之曰:“树上有虎。”
女曰:“树上胜席上也,尔真虎也,忍啖吾弟乎!”
媪大怒去。
无何,曙,有荷担过者,女号曰:“救我,有虎!”
担者乃蒙其衣于树,而载之疾走去。
俄而,媪率二虎来,指树上曰:“人也。”
二虎折树,则衣也,以媪为欺己,怒,共咋杀媪而去……
14岁之前,我生活在北方的乡间,在那些发黄的古籍里,“听”了很多关于老虎的传奇故事。
有时,老虎摇身一变就成了人,或侠肝义胆,或情深义重,或凶残恐怖;有时,摇身一变又成了神,镇守一方或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和命运,或成为天意的代表、正义的化身。
当然,凭我的智商还不至于分不清事实和虚构,奇怪的是,不论是来自口口相传还是书中记载,那些离奇的民间故事,都会深深地将我吸引,不由自主让我的情感和情绪随着故事的情节起伏跌宕。
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愿意否定那些故事存在的合理性,也一直坚信老虎身上一定承载着我所熟知和敬畏的人性或神性;并且,坚信这种充满灵性的动物,已经把自身所承载的精神要素和能量,在漫长的岁月里,以浸染、渗透的方式悄悄注入到许许多多人类的心灵。
为了搜寻更多关于老虎的“人文”信息,3月的一个下午,我循着一条模糊的线索,去永吉县土城子,见一个萨满的后裔老马。
据说,从前老马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当地有名的萨满,能跳非常神奇的“飞虎神”。
来“神”时,可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
到了他这一代,虎“神”已“走”,不再灵验,萨满的家传也断在了他的手上,但他却熟悉“跳神”驱邪的程序,有时,还能唱几句“虎神词”。
老马的院子很大,需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过道才能到达正房的门。
由土夯、砖砌混合构筑的方法建起来的房子,有很长一排,远远望去,墙皮斑驳、门窗暗淡,已有明显的破败感。
如果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有人隔着长长的黑暗,看窗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一定被激发出关于“老虎精”和“狐狸精”的民间想象。
遗憾的是,这次造访很令人失望,老马并不是我所预想的状态。
年前,他得了脑血栓,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神情呆滞,吐字不清。
老马的妻子,是后嫁给老马的,对家里过去的事情了解甚少。
好在,她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尽量搜罗一些她觉得对我们有用的信息。
老马没得病之前,她曾听老马支离破碎地讲过一些家族往事,老马也当着她的面唱过几次“搬杆子”的片段。
可是,她一听那神秘的调调和不太好懂的词儿,就感觉“头皮发奓”、浑身发冷。
后来,老马就不再当着妻子的面唱那些“神曲”了,不过,家里的祭祀活动却持续了很多年。
直到几年前,每逢年关,家里还在最西边那间空房子里给虎神“上供”。
她记得,除了“飞虎神”,家里还供过“卧虎神”和“金虎神”。
无味的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不得不草草收场。
就在我们起身告别时,老马的妻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翻箱倒柜找了好半天,找出了一个发黄的小本子,本子上字迹虽然并不规整,尚可辨认。
经过仔细“研究”,我发现,本子上记录的内容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总算不虚此行!
那是一份旧日萨满“跳神”时唱的《虎神》神歌——
虎神哪里生来哪里长,哪生哪长有家乡。
深山生来老峪长,深山老峪有家乡。
白天打食高山过,夜晚涧下寻水喝。
寻了三天并三夜,未见獐狍野鹿在哪坡。
撞上大鹿活吃了,撞见小鹿囫囵吞。
三天未得生肉吃,脚登山头骂阎罗。
肚里饥饿难忍受,三天未得生血喝。
山前山后扎下营,大虎下山害头疼,二虎下山背膀疼,三虎下山害腰疼,四虎下山害腿疼,只有五虎年纪小,雕翎箭下一命终。
花虎狸虎养儿五虎,青脸虎神花脸虎神,穿山跳涧,坐山为王,十二群虎,云里飞虎,行堂坐堂,老祖师父,师哥师兄,八大本坛,烧纸钱来如灵神,壶里有酒奠三巡。
在往昔漫长的岁月里,萨满就是靠这些唱词,把虎神“搬”来,帮助“病人”将附着于身上的“妖邪”祛除。
虎神一到,其他的小神、小灵纷纷退让、败北,望风而逃,人之为人的尊严和“自在”又重归于人。
然而,对这些拥有固定含义的词语,我们却很难解读它们所承载的真实信息;作为一种隐秘的咒语,我们更没有办法破译其密码;更不知道通过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叙事,人与虎之间遵循着怎样的逻辑,竟穿越时空的阻隔实现了沟通和“共情”,进而合一的。
不经意间,就触及了人、虎关系的高级境界——虎已不再是虎,更不是“精”,而是神。
现在,让我们从虎到虎神之间画一条连线,只倏然一笔,竟然是几千年的跨度。
几千年来,人与虎之间,虽然在生存空间上一直处于对立趋势;在精神关系上,却不是单纯的对立和恐惧,而是爱、恨、敬、畏交织。
怕极而畏,畏极而敬,敬极而崇。
这就在精神路径上,勾画出了一条由恐惧、对立到分立共存,到合而为一,再到出神入化的清晰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