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将明清宫苑的朱墙黛瓦洗刷得发亮。林澈刚结束一场夜戏,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戏服,雨水已经透过层层布料渗进肩头。
“澈哥,伞!”助理小周举着伞冲过来,自己大半个身子却淋在雨里。
林澈接过伞,将他也罩进来:“明天不用来这么早,下午才拍我的戏份。”
“不行,王姐说了,新电影的每一个镜头都很重要,得时刻盯着。”小周抹了把脸上的水,从包里掏出保温杯,“姜茶,还是温的。”
林澈喝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他抬头看了眼连绵的雨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场雨。
那时候他还在跑龙套,沈星临刚进家族企业实习。他拍完一场淋雨戏,冻得嘴唇发紫,沈星临冲进片场,不由分说地用大衣裹住他,带他回那个小小的出租屋。热水澡,热姜茶,还有那个人的体温。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像是在提醒自己。
手机在戏服内袋里震动,是王姐打来的。
“林澈,看新闻了吗?”王姐的声音难得带着一丝焦急,“沈氏出事了。”
林澈的心猛地一沉:“什么事?”
“有人举报沈氏新产品线偷工减料,质检报告造假,现在舆论炸了。你们刚签的代言合同,可能会受影响。”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敲在伞面上像密集的鼓点。林澈握紧手机:“沈星临那边什么反应?”
“沈氏刚刚发了声明,否认所有指控,说要追究造谣者的法律责任。但网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抵制沈氏的产品,连带着你也——”
王姐的话没说完,但林澈听懂了。代言人和品牌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声音异常冷静。
“暂时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发声,不要接受任何采访。等沈氏那边的调查结果出来。”王姐顿了顿,“林澈,我知道你和沈星临的过去,但这次关系到你的事业,别冲动。”
“我知道。”林澈挂了电话。
回到酒店房间,他打开平板,热搜前五条有三条和沈氏有关。点开话题,铺天盖地的指责和质疑。有人晒出所谓的问题产品照片,有人自称是沈氏前员工爆料内部黑幕,更有甚者,开始扒沈氏家族的历史,连沈星临已故的母亲都被牵扯进来。
林澈一条条往下翻,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指控太整齐了,像是有组织的攻击。沈氏是几十年的老品牌,一直以质量著称,突然爆出这么大的丑闻,本身就很可疑。更可疑的是,舆论发酵的速度快得反常。
他的手指停在一条评论上:“沈氏总裁沈星临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这么黑心,赚这种昧良心的钱,也不怕遭报应。”
下面的回复更不堪入目。
林澈关掉页面,走到窗边。雨还在下,整个横店笼罩在灰蒙蒙的水雾中。他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最底端——那个六年没有拨打过的号码,他甚至没有存名字,只是一串数字,却早就烂熟于心。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
六年前分开的那天,沈星临也是这样站在雨里,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说:“林澈,我们到此为止吧。”
那时林澈以为他只是累了,累了和自己的地下恋情,累了看不到未来的生活。直到三个月后,他在财经杂志上看到沈星临订婚的消息,对方是某个豪门千金,门当户对。
那晚他喝得烂醉,砸了公寓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王姐找到他时,他坐在一堆碎片中间,手里攥着那枚素圈戒指,指节捏得发白。
“他不要我了。”他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王姐抱住他:“小澈,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可他不信。他不信那些深夜的拥抱是假的,不信那些关于未来的承诺是随口说的,不信沈星临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爱。
直到一年后,他在某个商业活动上远远看到沈星临。那个人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挽着未婚妻的手臂,笑容得体,举止优雅,完全是他该成为的样子——沈家的继承人,未来的集团掌门人。
而自己,只是个刚刚有点名气的演员。
那一刻林澈终于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性别,更是两个世界。沈星临的人生早就被规划好了,婚姻、事业、家族责任,每一项都没有他的位置。
他摘下了戒指,扔进了长江。
可是戒痕留了下来,就像有些记忆,越想抹去,越是清晰。
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林澈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林澈老师吗?”是个年轻的女声,语气急促,“我是沈总的助理陈琳。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但沈总他——”
林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怎么了?”
“沈总下午开会时突然不舒服,现在在医院。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加上情绪激动,需要静养。但他不肯住院,非要回公司处理这次危机。我们劝不住,他平时最听您的话,能不能请您——”
“他在哪个医院?”林澈打断她。
陈琳报了个医院名字,是横店本地的一家私立医院。林澈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半。
“我半小时后到。”
“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陈琳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沈总这两天几乎没合眼,药也不按时吃,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林澈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小周在客厅看电视,见状吓了一跳:“澈哥,这么晚了去哪?”
“有点事,你先睡,不用等我。”林澈说完就出了门。
雨夜的横店街道空旷了许多,出租车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林澈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影,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很可笑。
六年不联系,一通电话就赶过去,算什么?
可他没办法不去。只要想到沈星临躺在医院的样子,想到他苍白的脸和眼下的乌青,想到他随身携带的那些药——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林澈戴上口罩和帽子,快步走进大厅。陈琳已经在电梯口等着,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林澈老师,这边。”她领着林澈往VIP病房区走,“沈总在3号病房。医生说他需要绝对静养,但他一直在打电话处理公司的事,刚刚还把护士赶出来了。”
走到病房门口,林澈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的情景。
沈星临半靠在病床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一只手在敲键盘,另一只手打着点滴。他的脸色比签约那天更差了,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只有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床头柜上放着药盒和水杯,旁边还有一堆文件。
他咳嗽了几声,很压抑的那种咳,肩膀微微颤抖。咳完后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又睁开眼继续工作。
林澈推门进去。
沈星临抬头,看到他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手指停在键盘上,眼睛里的震惊掩饰不住。
“你……”
“听说沈总生病了还不肯休息,作为合作方,过来表示一下关心。”林澈摘掉帽子和口罩,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星临迅速收敛了表情,又变回那个冷静自持的总裁:“小陈多事。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累。林老师这么晚还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合上电脑,动作有些慌乱,不小心碰到了点滴管。药液回流,透明的管子里出现一小段鲜红。
林澈瞳孔一缩,快步走过去按住他的手:“别动。”
沈星临的手冰凉,手指纤细,腕骨突出得有些硌人。林澈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得很快,很乱。
护士闻声进来,熟练地处理了回血,重新调整点滴速度:“沈先生,您真的需要休息。心脏不好的人最忌讳劳累和情绪波动,您这样我们很难办。”
“我知道了,谢谢。”沈星临的声音很轻。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雨声敲打着窗户,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为什么不好好住院?”林澈先开口,声音低沉。
沈星临移开视线:“公司现在的情况,我躺不住。”
“所以你打算把自己累死,然后让沈氏群龙无首,彻底垮掉?”
这话说得重,沈星临猛地看向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刺痛了:“林澈,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也不想管。”林澈在床边坐下,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但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的身体如果出问题,会影响代言效果。从商业角度,我有必要确保你至少活着履行完合同。”
沈星临盯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六年不见,你倒是变得很会说话。”
“人都是会变的。”林澈迎上他的目光,“你不也变了吗?沈总。”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两人心口最软的地方。
沈星临垂下眼睛,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是啊,都变了。”
他伸手想去拿水杯,手指却抖得厉害,杯子差点打翻。林澈先一步拿起杯子,递到他手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一下。
沈星临低头喝水,喉结滚动。他的脖子很细,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林澈忽然想起以前,他最喜欢吻这个地方,沈星临会笑着躲,说痒。
“网上的事情,你怎么看?”沈星临忽然问。
“有人要搞沈氏。”林澈直言不讳,“而且是有预谋的。质检报告可以伪造,所谓的受害者可以买通。你们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沈星临苦笑:“做企业,怎么可能不得罪人。但这次规模这么大,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
“需要我帮忙吗?”林澈问。
沈星临惊讶地看他:“你?”
“我现在好歹有点影响力。”林澈靠在椅背上,姿势放松,眼神却锐利,“而且这件事也关系到我的声誉。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这理由很充分,充分到让人无法拒绝。
沈星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
“林澈。”沈星临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你不恨我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林澈愣了一下。
恨吗?当然恨过。恨他的背叛,恨他的无情,恨他那么轻易就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可恨的反面是什么?
“六年了。”林澈说,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恨一个人太累,我没那个精力。”
这是谎话。他不恨了,不是因为累,是因为他发现,比起恨,他更怕沈星临真的从他生命里彻底消失。
就像现在,看着这个人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报复,而是心疼。
沈星临看着他,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药……”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林澈立刻反应过来,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一片塞进他舌下。然后按了呼叫铃。
沈星临闭着眼睛,呼吸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林澈握着他的手,感觉到那只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医生马上就来,坚持住。”他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紧绷。
沈星临睁开眼看他,眼神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他嘴唇动了动,林澈俯身去听。
“……对不起。”
很轻很轻的三个字,像羽毛一样飘进耳朵里。
林澈的心狠狠一抽。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开始紧急处理。林澈被请到病房外,隔着玻璃窗,他看到沈星临被戴上氧气面罩,各种仪器接上去,屏幕上跳动着数字和波形。
陈琳站在他旁边,小声啜泣:“沈总这段时间一直这样,不舒服就忍着,不肯说,也不肯好好休息。林澈老师,您能劝劝他吗?我们的话他都不听,但您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林澈问,眼睛依然盯着病房里的人。
陈琳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沈总书房抽屉里,有您的照片。六年前的。”
林澈猛地转头看她。
小姑娘被他的眼神吓到,后退了一步,但还是继续说:“有一次我送文件进去,不小心碰掉了相框,沈总当时……当时很紧张,自己蹲下去捡,手都在抖。那张照片是您刚出道时的样子,笑得很开心。”
雨停了。窗外的夜空露出一角,几颗星星稀稀落落地挂着,光芒微弱却执拗。
林澈重新看向病房,沈星临的情况似乎稳定下来了,医生正在调整用药。他的侧脸在医疗仪器的冷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六年前的照片。
没摘干净的戒痕。
随身携带的药。
还有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林澈忽然觉得,他和沈星临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爱与恨,分与合。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他没看懂的东西,像这夜色一样深,像这场雨一样迷蒙。
手机震动,王姐发来消息:“看到沈氏的最新声明了吗?他们拿出了完整的质检报告和生产线监控,指控是恶意诽谤。舆论开始反转了。”
林澈没有回复。他只是在想,沈星临在病发前,是不是还在为这份声明工作?是不是明知道身体撑不住,还是选择了先保住公司?
这个人,总是这样。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
就像当年,也许……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太快,太荒唐,他不敢深想。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但必须住院观察至少三天。不能再劳累了,他的心脏负荷已经到了极限。”
“他得的是什么病?”林澈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抱歉,病人的隐私我们不能透露。您是?”
“朋友。”林澈说,顿了顿,又补充,“很重要的朋友。”
医生点点头:“那请您好好劝劝他。再这样下去,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林澈走进病房。沈星临已经睡着了,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很轻,眉头微微皱着,即使在梦里也不安稳。
林澈在床边坐下,伸手想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六年筑起的高墙,不是一朝一夕能跨过的。那些伤,那些痛,那些独自熬过的夜晚,都是真实的。
可此刻,看着沈星临安静睡着的脸,林澈忽然觉得,也许他可以试着去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真相,从来就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窗外,夜色渐深。横店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医院走廊的灯还亮着,在病房里投下长长的、寂寞的影子。
林澈没有离开。他就这样坐着,守了一夜。
就像很多年前,沈星临守着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