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区在晨光中显得安静而昂贵。街道宽阔,两旁是设计低调却质感极佳的建筑,橱窗里陈列着看不出品牌的时装和艺术品。中村健一约定的茶室“寂光庵”位于一条巷子深处,门面极其朴素,只有一块深色木匾,上书墨字“寂光”,若不仔细寻找极易错过。
推开厚重的栎木门,里面是另一番天地。前厅是极简的混凝土空间,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似乎是用光线投射而非颜料绘制的抽象“墨迹”。一位穿着深灰色和服的年轻女子无声地出现,躬身示意他们脱鞋,然后引领他们穿过一条狭长的、两侧是枯山水沙纹的走廊,来到一个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的房间。
房间悬挑在一个精致的内庭园之上,庭园里是精心布置的苔藓、石组和一株姿态古拙的赤松。玻璃近乎隐形,室内与庭院的界限模糊,人仿佛坐在自然之中。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实木桌,两个蒲团。桌上除了茶具,还放着一个扁平的黑色漆盒。
中村健一尚未到来。引导他们的女子无声退下,拉上了身后的纸门。
沈知微在蒲团上跪坐,立刻感到这里空气的不同。极其洁净,几乎无尘,只有隐约的榻榻米草席气味、木头香气、和庭院泥土与苔藓透过玻璃缝隙渗入的极淡的湿润感。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安全的环境,感官可以放松。她的注意力转向那个黑色漆盒——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庭院的倒影。
陆景深则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个空间虽然宁静,却带有一种强烈的“设计感”和“控制感”。每一块石头的位置,每一片苔藓的形状,乃至光线的角度,都精确得不自然。这里不像一个放松的茶室,更像一个舞台或展厅。
约五分钟后,另一侧的纸门滑开,中村健一走了进来。他大约五十岁,身材瘦削,穿着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没打领带,戴一副无框眼镜,气质儒雅而干练。他合十微微躬身,用流利的英语问候:“陆先生,沈小姐,欢迎。感谢你们前来。请坐。”
他也在蒲团上坐下,姿态放松却端正,目光在两人脸上迅速扫过,带着职业性的评估。
“中村先生,”陆景深开门见山,“您在电话里提到‘旅人’和‘特别的地方’。我想知道,这是否与我们的旅程有关?”
中村微微一笑,那笑容恰到好处,既不热络也不疏离。“陆先生很直接。那么我也坦诚相告。我确实受一位……不便透露姓名的委托人嘱托,在你们抵达东京后,提供一些必要的协助和信息。”他顿了顿,“但我的主要身份,确实是策展人。对您作品的兴趣,是真实的。两者的交汇,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委托人?”沈知微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是那位资助我们环球旅行的人吗?”
“我无权确认具体身份,”中村避重就轻,“我只能说,我与那位委托人有长期的专业合作关系,涉及艺术、文化项目和一些……私人事务的顾问工作。委托人认为,我在东京的资源和人脉,或许能为你们的探索提供一些方向。”
他伸手打开桌上的黑色漆盒。里面没有茶具,而是铺着黑色天鹅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物件。它像是一枚放大的、结构复杂的围棋棋子,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通体乳白色,但内部有极其细微的、流动般的絮状纹理。物件底部是平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凹槽。
“这是‘寂光庵’的茶印,”中村解释,“也是一种信物。你们带着它,去京都的‘明暗寺’。那里不是 tourist map(旅游地图)上的寺庙,而是一个……实验性的地方,融合了最古老的禅修传统和最前沿的感官科技。住持是我的旧识,他看到这个,会给你们看一些东西。”
“看什么?”陆景深问,目光并未离开那枚茶印。
“与‘平衡’有关的东西。”中村说,语气变得微妙,“委托人认为,你们在寻找的‘平衡的滋味’,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中更多是动态的、嘈杂中的暂时宁静。而在京都‘明暗寺’,你们可能会体验到另一种平衡——绝对的静与绝对的光、古老的仪式与未来的技术、内在感知与外在模拟之间的……临界点。”
沈知微的心跳加快了几分。感官科技?这与她的绝对味觉直接相关。
“为什么选择告诉我们这些?”陆景深依然保持着警惕,“之前的线索都是谜语或任务,这次却通过一个中间人,直接给出地点和信物?”
中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因为京都之后,你们的路线可能会……分岔。或者,面临选择。委托人希望你们在进入那个阶段前,对‘平衡’有更深的、更个人化的理解。这枚茶印和明暗寺,是一个……准备。”
“分岔?”沈知微和陆景深几乎同时问道。
“我无权多说。”中村摇头,“但我可以透露一点:你们的旅程,并非只有一条预设的轨道。在直布罗陀,你们的选择开启了‘南方路线’。而未来,可能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取决于你们如何理解已经走过的路,以及你们各自带来的‘行李’。”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陆景深。
谈话间,那位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开始点茶。过程极其缓慢、安静、充满仪式感。沈知微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茶道的过程上——竹筅拂过茶碗边缘的细微声响,抹茶粉与水融合时颜色的变化,热气蒸腾带来的、略带苦涩的清香。这是一种强制的感官聚焦,帮助她消化刚才的信息。
中村在等待茶汤时,似乎不经意地提起:“陆先生,在整理一些关于战后记忆的影像资料时,我偶然看到一张老照片,觉得有些眼熟。或许您也会感兴趣。”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的复印件,推到陆景深面前。
照片拍摄于一个看似中东或中亚的街头市场,人群熙攘。焦点是一个正在购买东西的西方男人背影,但照片边缘,一个戴着头巾、侧脸对着镜头的男人引起了陆景深的注意。那个侧脸的轮廓,下巴的线条,耳朵的形状……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是“渡鸦”(Raven)。这是那个男人的代号。陆景深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边境地区工作时认识的“线人”之一,一个身份复杂、游走于多方势力之间的情报贩子。精明、危险、不可预测,但提供的消息往往准确得惊人。陆景深最后听到他的消息,是说他可能卷入了一场致命的交易,下落不明。那是……至少五年前。
“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叙利亚阿勒颇,时间大约是2014年秋。”中村平静地说,“提供这张照片的,是一位专攻冲突地区文化遗产记录的摄影师。他说照片里这个戴头巾的男人,当时在寻找一些……特别的古代手稿。”
陆景深抬起头,紧紧盯着中村:“你从哪里得到这张照片?又为什么给我看?”
“我说了,偶然。”中村的表情毫无破绽,“至于为什么给您看……也许只是觉得,旅程中有时会遇到来自过去的回声。如何处理这些回声,也是‘平衡’的一部分。”他意味深长地停顿,“尤其是当这些回声,可能与你正在走的这条路,有某种意想不到的交集时。”
沈知微感到陆景深身体的紧绷。她轻轻在桌下碰了碰他的膝盖,一个提醒他保持冷静的微小动作。
茶汤奉上。中村不再谈论照片,转而介绍起京都的“明暗寺”,说它如何由一位还俗的禅宗僧人与一位麻省理工学院的媒体艺术家共同创立,如何通过精密的声光环境和生物反馈技术,创造一种旨在“放大内在寂静”的体验。他的描述专业而流畅,仿佛刚才那段关于照片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气氛已经改变了。陆景深喝着抹茶,味同嚼蜡。他的思绪完全被“渡鸦”的影像占据。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中村手里?巧合?还是某种警告?这个人与资助人有关吗?与这趟旅程有关吗?
约一小时后,会面结束。中村礼貌地将他们送到茶室门口,将装有茶印的漆盒交给陆景深。“祝你们在京都有所收获。至于展览的事,我等您的正式回复。不急。”他的笑容依旧得体。
走出巷子,回到青山区明亮的街道上,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街上的车流声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那个照片上的人,”沈知微轻声问,“你认识?”
“认识。”陆景深声音低沉,“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人。中村在暗示什么?威胁?还是提醒?”
“他提到了‘来自过去的回声’和‘交集’。”沈知微思索,“会不会……资助人选择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PTSD或摄影才华,还因为你的……某些过去的人际网络?那个‘渡鸦’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本身就是谜题的一部分?”
这个可能性让陆景深感到一阵寒意。如果旅程从一开始就与他不愿回首的过去如此 deeply entangled(深度纠缠),那他的参与,是否在不知不觉中牵动了某些危险的线?
就在这时,沈知微的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是来自中国国内的视频通话请求,来电显示是“南山疗养院 - 王护士长”。她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她父亲所在的疗养院,非紧急情况,王护士长不会直接视频联系。
她对陆景深做了个手势,快步走到路边一棵树下的相对安静处,接通了视频。
王护士长焦急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沈小姐!抱歉打扰你,但沈伯伯今天上午情况有点特殊,我们觉得必须马上告诉你。”
“我爸怎么了?”沈知微感到喉咙发紧。
“他今天早上突然很清醒,比过去一年任何时候都清醒。他能叫出我的名字,还试图说话。我们赶紧拿了纸笔给他。”王护士长的镜头转向一张纸,上面是沈知微父亲颤抖但勉强可辨的字迹。只有三个词:
“七……合一……钥匙……”
“他写了好几遍,然后指着这几个词,看着我们,眼神很急切,好像想传达什么。但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后来情绪激动,我们又给了点镇定药物,现在睡了。”王护士长的声音充满歉意和担忧,“沈小姐,这几个词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沈伯伯好像觉得非常重要。”
沈知微如遭雷击。七。合一。钥匙。这正是她寻找的“七种本源之味”的核心!父亲在她开始这趟旅程前就已无法正常交流,他怎么可能知道?除非……他一直在以某种方式感知她的旅程?或者,他中风前的研究,本就与这趟旅程的秘密有关?
“王护士长,那张纸,请一定替我保管好!非常重要!我……我尽快想办法联系你们。”沈知微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我爸现在身体指标怎么样?”
“睡了之后平稳了。但这次突然的清醒很反常,医生也说需要观察。沈小姐,你在国外,如果需要我们做任何检查或联系其他家人……”
“我……我知道了。谢谢您,请随时通知我任何变化。”沈知微挂断了视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陆景深已经走到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家里出事了?”
沈知微将父亲写下的词告诉他,以及自己的震惊和困惑。“七合一钥匙……这听起来像是最终答案的一部分。为什么我爸会在这个时候……难道他的病情变化,也和我们的旅程有关?这太荒谬了,可是……”
“也许不是荒谬,”陆景深沉声道,他联想到了中村和那张照片,“如果我们的旅程牵涉的层次比想象得更深,如果资助人不仅了解我们,还了解我们身边的人……你父亲作为研究‘味觉与感知’的学者,会不会早就知道乔瓦娜和‘生命七味’的事情?甚至,他可能就是资助人的信息源之一?”
这个推测让沈知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旁边的树干,深吸了几口气,启动感官稳定程序。柠檬皮的尖锐香气帮助她集中精神。
“我们需要梳理一下,”陆景深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第一,中村和茶印,指向京都的明暗寺,与‘平衡’直接相关。第二,中村展示的照片,将我的过去可能与旅程联系起来,意图不明。第三,你父亲的突发信息和病情,将你的过去和家族线索与旅程核心联系起来。”他总结,“三条线同时浮现,都指向‘更深层次的关联’。这恐怕不是巧合。”
“是压力测试,”沈知微喃喃道,“测试我们在面对个人历史与旅程谜团交织时,能否保持‘平衡’。测试我们是会各自陷入过去的漩涡,还是能……像在影湖那样,共同面对。”
陆景深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但他知道她不需要被保护,她需要的是一个稳固的伙伴。“那么,我们的选择是什么?按计划去京都?还是你需要立刻回国看你父亲?或者,我留下来调查中村和‘渡鸦’的线索?”
沈知微闭上眼睛,快速思考。回国?父亲已经稳定,她回去除了担忧并无实际帮助,且可能中断旅程关键的线索。让陆景深单独调查?他的过去可能涉及危险,她不能让他独自面对。去京都?看似延续主线,但可能忽略了两侧浮现的危机。
“契约第六条规定,重大决策需双方同意。”她睁开眼,眼神逐渐坚定,“我提议:第一,我们按计划去京都‘明暗寺’。这是最直接的线索,或许能在那里找到关于‘七合一’或‘平衡’的答案,这可能对我父亲的情况也有启发。第二,在京都期间,我们利用所有资源,同时调查两件事:你通过你的专业网络,谨慎打听‘渡鸦’和中村的背景;我联系我国内的学术朋友,查阅我父亲中风前未发表的研究笔记和通讯记录,寻找与‘七味’、乔瓦娜或任何可能资助人相关的蛛丝马迹。第三,保持每天沟通,共享信息,任何一方感觉不安或危险,立即暂停,重新评估。”
这是一个冷静、全面、将两人需求和旅程目标结合的计划。陆景深感到钦佩,也感到安慰——她没有在压力下崩溃或退缩,而是展现了他们一路培养出的、在风暴中寻找重心并协作的能力。
“同意。”他毫不犹豫,“但补充一点:如果任何一条调查线索显示出明确的、超出我们应对能力的危险,我们必须以安全为先,哪怕暂时放弃。旅程的目的是治愈,不是涉险。”
“同意。”沈知微点头,然后补充,“还有,关于中村的展览邀请……”
“暂时搁置。”陆景深果断地说,“在弄清他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之前,我不想与他有更深的合作。我会回复邮件,表示感谢,但说明需要更多时间考虑。”
两人站在东京午后的人行道上,周围是优雅而疏离的城市景观。但他们之间,一种比任何契约都更牢固的同盟正在危机感中淬炼成型。他们各自背负的过去,如同深海的冰山,正在旅程的航行中逐渐显露出庞大而复杂的基底。但这一次,他们不是两艘孤舟,而是将缆绳系在一起的、共同面对风浪的船。
“现在,”沈知微说,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我们需要回旅馆收拾行李,查一下去京都的新干线时间。”
“还有,”陆景深补充,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一个微小但坚实的支持动作,“你需要吃点东西,稳定一下。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安静的乌冬面店,汤头清澈,味道单一。”
沈知微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心中一暖。“好。听你的。”
他们并肩走向地铁站,东京的天空高远而蔚蓝。但在他们心中,京都的古老街道、神秘的“明暗寺”、父亲颤抖的字迹、以及照片中“渡鸦”的侧影,已经交织成一张更加复杂、也或许更加接近真相的网。
而网的中心,依然是那个问题:当个人的历史与宏大的谜题缠绕不清时,两个旅人,如何在不迷失自我的前提下,共同找到那把能解开一切的“钥匙”?
通往京都的新干线,将带他们驶向下一站,也驶向彼此过往的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