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的抵达大厅里，沈知微盯着传送带上所剩无几的行李，第无数次确认了手中登机牌上的行李票号码。
C-782。她的行李箱是雾霾蓝，四角贴着防止刮擦的皮革护角，右下角挂着一个手作陶瓷柠檬挂件——去年在景德镇 workshop 的成果。而现在，在她面前缓缓转动的传送带上，只剩下三个孤零零的箱子：一个鲜红色硬壳箱贴满航空公司标签，一个军绿色帆布背包显然属于背包客，以及一个黑色铝镁合金行李箱，边角有细微磨损，右下角挂着的是一只……黄铜材质的相机镜头模型。
沈知微揉了揉太阳穴，超过十二小时的飞行和时差让她的感官处于一种混乱的敏感状态。她能分辨出空气里至少七种香水后调、咖啡机里阿拉比卡豆的烘焙程度，以及三号行李转盘左侧那位女士包里柑橘类糖果的具体品种——是西西里血橙，糖衣略厚，酸度偏高。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屏蔽这些无用的细节。
“小姐，这是最后一个箱子了。”地勤人员指了指那个黑色行李箱，“您确认您的行李没有提前被取走吗？”
“我确认。”沈知微睁开眼，走到黑色行李箱前蹲下。行李票号码是D-419，和她的完全不同。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那个黄铜镜头挂件。冰凉的金属表面刻着细小的字——不是一个品牌商标，而是一串坐标：44.4036° N, 8.9339° E。热那亚的某个位置。
“需要我帮您办理行李遗失登记吗？”地勤问。
沈知微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行李箱侧面的一个细节上——海关锁的密码是四个数字，而锁身上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形状像是个字母“L”。职业习惯让她开始拼凑信息：常飞旅客、摄影师或摄影爱好者、目的地可能也是意大利、细心但不刻板——因为选择挂件这种易丢失的装饰品，却选了最耐用的金属材质。
“这个箱子，”她站起身，“应该是有人拿错了我的。”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请问——”
沈知微转身。男人大概比她高一个头，穿着浅灰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卷到小臂，肩上一只同样磨损感的深棕色皮质相机包。他的头发有些乱，像是刚在飞机上睡醒，但眼睛很亮，此刻正盯着她脚边的黑色行李箱，然后又看向她手中紧握的登机牌。
“我好像，”陆景深说，声音里混着一丝尴尬和恍然大悟，“犯了个错误。”
三分钟后，两人站在传送带旁，面前是那个被拿错的雾霾蓝色行李箱和陆景深的黑色箱子。机场广播正用三种语言播放寻人启事，背景里一个意大利家庭正为重逢欢呼雀跃。
“所以，”陆景深清点完自己箱子里的物品——相机、镜头、充电器、几件折叠整齐的深色衣物，以及一个米色信封，“您的箱子里应该有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几件浅色系的衣物、一套便携茶具，以及……”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一个透明分装药盒，里面是不同颜色的胶囊，按星期分装。”
沈知微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她刚刚打开自己的箱子确认物品完好，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而他不仅记住了这些细节，甚至连药盒的颜色分类都注意到了。
“没错。”她合上箱子，“您的物品也完好无损。那么——”
“等等。”陆景深忽然说。他拿起那个米色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质地厚实的卡片，看了看，又抬头看向沈知微，“沈小姐，冒昧问一句，您来意大利的目的是？”
这个问题有些越界。沈知微微微皱眉：“私人旅行。”
“我无意打探隐私。”陆景深将卡片翻转过来，递到她面前，“只是这张邀请函上，收件人的名字是‘Shen Zhiwei & Partner’。”
沈知微的呼吸停了一拍。
那是一张设计极其简洁的卡片。象牙白的底色，中央用凸版印刷着一行英文：
“The World Awaits Two Curious Souls.”
下方是同样凸印的意大利语地址和日期——从明天开始，为期一周的托斯卡纳农庄体验。最下方，收件人栏确实写着她的名字，以及那个意味深长的“& Partner”。
她打开自己的随身背包，从内侧口袋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同样的卡片，同样的设计，同样的文字。唯一的区别是，她的邀请函上写的是“Lu Jingshen & Partner”。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十秒。机场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退到很远的地方。
“解释一下？”沈知微率先开口，声音保持平静。
“我无法解释。”陆景深坦率地说，“三个月前，我收到这封信，附有一张足以覆盖全程的预付银行卡和一句话：‘带上你的眼睛，去寻找答案。’我以为是什么新型诈骗，但寄件地址是苏黎世一家很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我查过，真实存在。”
“所以你就来了？”
“所以我就来了。”他承认，“我是个摄影师，对这种‘谜题’没有抵抗力。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最近确实需要离开熟悉的环境，一段时间。”
沈知微理解那种需要。她也是。
“我的情况类似。”她缓缓说，“只是我的信里写的是：‘带上你的味觉，世界比你以为的更加丰富。’”她没有提及自己的感官困扰，只是补充道，“我也验证过寄件方，是日内瓦一家信托机构。”
陆景深盯着两张并排放在行李箱上的卡片，忽然笑了。那是个很浅但真实的笑容，瞬间让他脸上那种旅行者的疲惫感消散不少。
“那么，假设这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他说，“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两个陌生人，被一个匿名资助人选中，要求我们以‘搭档’身份完成某种……环球深度旅行。而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以拿错行李箱这种浪漫喜剧标准开场的方式。”
沈知微不得不承认，当他说出来时，这件事听起来既荒谬又莫名合理。
“我需要喝杯咖啡。”她说，“以及，我需要时间思考。”
“机场三楼有家咖啡馆，能看到跑道。”陆景深提议，“我请客，作为拿错箱子的赔礼。”
咖啡的香气让沈知微的感官稍微安定下来。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一架阿联酋航空的A380缓缓滑入停机位。陆景深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一杯浓缩给她，一杯卡布奇诺给自己。
“你猜到了我的选择。”沈知微接过小杯。
“你的手指上有很淡的咖啡渍，但不是拿铁或卡布那种奶泡会留下的类型。而且你刚才在行李转盘时，目光三次瞟向 espresso 的招牌。”陆景深坐下，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天气，“职业习惯。观察细节是我的工作。”
“摄影？”
“曾经是战地记者，现在是自由摄影师。”他简单地带过前半部分，“你呢？你的行李里有专业笔记本和便携茶具，药盒上的标签是手写的中文和法文，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某种学者？作家？”
“前美食杂志编辑。”沈知微说，“现在……算是自由职业。”
她小口啜饮着咖啡。完美的萃取，苦味扎实，后调有坚果和黑巧克力的风味。罗马的第一杯咖啡没有让她失望。
“那么，回到核心问题。”陆景深将两张邀请函并排放在桌上，“我们的选择是什么？”
沈知微看着窗外又一架起飞的飞机。她在心里列出选项：
A. 转身离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用那张卡里的钱在意大利独自旅行，然后回家。
B. 接受这个荒诞的安排，和一个陌生人开始环球旅行。
C. 折中方案。
“假设我们暂时合作。”她缓缓说，“第一站，托斯卡纳，一周时间。我们可以制定一份临时旅行契约，明确规则和界限。一周后，评估是否继续。”
陆景深挑起眉：“听起来很合理。契约内容呢？”
沈知微从包里拿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陆景深刚才描述过的那个——翻到空白页，开始书写。她的字迹果然工整清晰：
《临时旅行合作伙伴契约（第一版）》
1. 基本原则：互相尊重，诚实沟通，财务透明（使用共同预付卡）。
2. 行程规划：共同决定，每人有否决权。
3. 个人空间：每天至少有两小时独处时间，住宿需有独立房间。
4. 冲突解决：分歧时，轮流妥协。
5. 退出机制：任何一方可在任何一站结束后提前三天通知退出，无任何追责。
她将笔记本转向陆景深。他阅读着条款，嘴角又浮现出那个浅笑。
“很周全。”他说，“但我建议加上第六条：每周一次正式反馈会，评估合作状况，可调整契约条款。”
沈知微点头，补上这一条，然后在下方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将笔递给他。
陆景深接过笔，在签名前停顿了一下。“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会考虑接受？一个陌生人，一个谜团，可能的风险？”
沈知微望向窗外。跑道尽头的天空正从午后湛蓝转向黄昏的金橘色。她想起自己辞职的原因，想起那些越来越难以承受的感官轰炸，想起她渴望寻找的“七种本源之味”——那些纯净的、未被现代食品工业污染的味觉体验，据说能重新校准像她这样的绝对味觉者的感官。
“因为我的邀请函上还有一句话，”她轻声说，这句话她没有在一开始分享，“‘真正的治愈不在静止，而在移动中。世界会给你答案，如果你敢于问出问题。’”
陆景深沉默片刻。“我的信里也有一句额外的话：‘镜头只能记录表面，但与他人的联结能穿透表象。找个搭档，你会看得更清楚。’”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在行李转盘旁的不同。那是一种共识正在形成的安静。
陆景深在契约上签下名字。他的字迹潇洒流畅，与沈知微的工整形成鲜明对比。
“那么，合作伙伴，”他收起笔，举起咖啡杯，“第一站：托斯卡纳。去弄清楚是谁把我们凑在一起，以及为什么。”
沈知微与他碰杯，陶瓷轻叩发出清脆的响声。
“以及，”她补充道，“去尝一尝传说中用两千年前古罗马配方酿造的橄榄油。”
走出机场时，托斯卡纳的夕阳正将整个天空染成蜂蜜般的金色。陆景深推着两个行李箱——他坚持为拿错的事负责——沈知微则拿着手机研究租车信息。他们讨论着是应该直接赶往农庄，还是在沿途的某个小镇停留一晚。
“锡耶纳就在路上，”陆景深说，“那里的日落时分，广场的光线是摄影师的梦想。”
“而那里的 Panforte 蜜饼，”沈知微接道，“配方可以追溯到13世纪，用了七种不同的香料，据说每一种代表锡耶纳的一个丘陵。”
他们同时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你看，”陆景深说，笑意终于抵达眼底，“也许我们确实能成为不错的搭档。”
前往租车柜台的路上，沈知微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只有一句话：
“旅途愉快，两位好奇的灵魂。第一个线索：真正的托斯卡纳不在指南书里，而在橄榄树年轮的纹路中。PS：行李箱挂件是礼物，请妥善保管。”
她将手机屏幕转向陆景深。他摸了摸自己箱子上那个黄铜镜头挂件，又看了看沈知微箱子上摇晃的陶瓷柠檬。
“游戏开始了。”他说。
而远处，罗马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在为他们即将开始的旅程铺就一条星河般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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