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蝉鸣像被晒化的沥青,黏稠地糊在萧宅老旧的窗棂上。空气里飘着劣质酒精、汗臭和若有若无的霉味,三种气味搅在一起,成了萧煜璋十七年人生里最熟悉的背景音。
他正蹲在厨房角落,背对着虚掩的木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块发硬的馒头。馒头皮上泛着暗绿色的霉斑,像撒了层发霉的苔藓,凑近闻能嗅到呛人的霉味。今天是七月十五,他的生日,也是妈妈周禾的忌日。
这块馒头是早上宋岭打扫厨房时,从橱柜最底层翻出来的,随手扔在垃圾桶边,说“喂狗都嫌硬”,却被他悄悄捡了回来。
萧煜璋的手指很细,指节分明,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有些苍白,手背上还留着几块没消的淤青——那是三天前萧岩赌输了钱,用烟杆抽出来的。
他低头看着馒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是张过分俊秀的脸。
即使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旧T恤,也难掩那份干净又易碎的气质,就像被蒙尘的玉,稍微擦拭就能透出光来。
“咔嗒”一声,木门被推开,带着凉意的风卷着外面的热浪涌进来,也带进了少年清脆却带着跋扈的声音:“萧煜璋,我妈让你去买酱油。”
萧煜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捏着馒头的手指收紧,指腹按在霉斑上,留下一道浅印。他慢慢转过身,抬头看向门口的人。
萧淮旭刚满十三岁,已经有了一米七的个子,比同龄孩子高出大半个头。他穿着崭新的白色运动服,胸前印着限量版的球星logo,是宋岭上周刚带他去商场买的。男孩的头发理得整齐,额前碎发软软地搭着,眉眼间继承了宋岭的精致,却又带着萧岩那份不耐的戾气。他双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下巴微抬,眼神落在萧煜璋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听到没有?”见萧煜璋没反应,萧淮旭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两步,脚不小心踢到了厨房地上的煤球,他立刻嫌恶地往后跳了跳,“脏死了,你就不能把这里收拾干净点?”
萧煜璋垂下眼,把手里的馒头悄悄藏到身后,声音很轻:“知道了,我现在就去。”他站起身,个子比萧淮旭矮一点,肩膀微微垮着,像常年被压着什么重物,总也直不起来。
“等等。”萧淮旭突然叫住他,目光扫过他的身后,“你藏什么呢?”
萧煜璋的心跳漏了一拍,手往后缩了缩:“没什么……”
“没什么?”萧淮旭挑眉,上前一步,直接伸手去扯他的胳膊。他的力气比萧煜璋大,没两下就把那块发霉的馒头抢了过来。看到馒头上的霉斑,萧淮旭的脸立刻皱成一团,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虫子,随手就把馒头扔在地上,还用运动鞋狠狠地碾了几脚。
“萧煜璋你是不是有病?发霉的东西也吃,想毒死自己吗?”萧淮旭的声音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我妈昨天刚给我买了进口的面包,你要是饿了不会跟我说?非要捡这种垃圾吃,真让人恶心。”
萧煜璋看着地上被碾得粉碎的馒头,眼眶微微发热。那是他今天唯一的食物,也是他想在晚上偷偷带到妈妈坟前的东西——妈妈生前最喜欢蒸馒头,每次蒸好都会先掰一块给年幼的他,说“璋璋要多吃点,长高高”。可现在,连这点念想都被萧淮旭碾碎了。
他咬了咬下唇,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敢说一句话。他知道,反驳只会换来更难听的话,甚至可能是一顿打。萧岩不喜欢他,宋岭也不喜欢他,连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从小就把欺负他当成乐趣。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买酱油啊!”萧淮旭推了他一把,萧煜璋没站稳,踉跄着撞到了旁边的煤炉,炉上的开水壶晃了晃,热水溅出来,烫到了他的手背。
“嘶——”萧煜璋倒吸一口凉气,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萧淮旭看到了,却没丝毫关心,反而嗤笑一声:“活该,谁让你走路不看着点。快点去,要是耽误了我妈做饭,看我爸怎么收拾你。”
萧煜璋低着头,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烫伤的地方,疼得他指尖发麻。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桌角那个皱巴巴的五块钱——那是宋岭给的酱油钱,攥在手里,转身走出了厨房。
外面的太阳很毒,晒得地面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被烤化的味道。萧煜璋沿着路边慢慢走,手背的烫伤越来越疼,他却只能把另一只手拢在身后,轻轻按着那块被烫红的皮肤。
路边有个卖冰棍的小摊,几个孩子围着摊主,吵着要草莓味的冰棍。萧煜璋路过时,忍不住看了一眼。他长这么大,只吃过一次冰棍,还是小学时小舅舅周千衡来看他,偷偷买给他的。那时候冰棍的甜味,他记了好多年。
“萧煜璋?”
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萧煜璋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男人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以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温和,是住在隔壁巷口的周千衡——他的小舅舅,妈妈周禾唯一的弟弟。
周千衡也看到了他,快步走过来,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的手怎么了?被烫到了?”
萧煜璋下意识地想把手背藏起来,却被周千衡轻轻抓住手腕。舅舅的手心很暖,带着淡淡的墨香,让他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
“是……是开水溅到了。”萧煜璋小声说,不敢看舅舅的眼睛。他知道舅舅一直不放心他在萧家的生活,可舅舅工作忙,又不住在这边,能帮他的地方很少。
周千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帮他擦了擦手背上的水渍,声音里带着心疼:“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涂药膏?”
“没……没有。”萧煜璋摇摇头,“不疼,过一会儿就好了。”
“怎么会不疼?都红成这样了。”周千衡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块钱,塞到他手里,“你先去前面的药店买支烫伤膏,剩下的钱自己买点吃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吧?”
萧煜璋握着那二十块钱,指尖传来纸币的温度,眼眶突然就湿了。整个萧家,没人记得他的生日,只有小舅舅,每年都会在这一天偷偷给他塞点钱,或者带他去吃一碗面条。
“舅舅……”他张了张嘴,想说不用,却又说不出口。他真的很饿,也很疼。
“拿着吧。”周千衡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服上,还有脸上没消的淤青,眼神暗了暗,却没多说什么——他知道萧岩的脾气,说得越多,萧煜璋可能越受罪,“快去买酱油,早点回去,别让他们等急了。”
“嗯。”萧煜璋点点头,把钱小心地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紧紧攥着。他对着周千衡鞠了一躬,“谢谢舅舅。”
“傻孩子,跟舅舅客气什么。”周千衡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快去吧,注意安全。”
萧煜璋应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阳光依旧刺眼,可他的心里却暖了不少。他先去药店买了支最便宜的烫伤膏,又去杂货店买了酱油,剩下的钱,他没舍得花,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他想攒点钱,等下次去妈妈坟前的时候,买一束妈妈最喜欢的白菊花。
回到萧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客厅里传来萧岩喝酒的声音,还有宋岭和萧淮旭的说笑声。萧煜璋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把酱油放在灶台上,刚想转身去自己的小房间,就被宋岭叫住了。
“萧煜璋,你怎么才回来?酱油呢?”宋岭从客厅走进来,穿着花哨的连衣裙,脸上涂着浓妆,语气不耐烦。
“在这儿。”萧煜璋指了指灶台上的酱油瓶。
宋岭拿起酱油瓶看了看,又闻了闻,皱着眉说:“怎么买这个牌子的?我说过多少次了,要买贵的那个,这个便宜的不好吃。”
“我……我下次注意。”萧煜璋低着头,不敢反驳。他手里的钱只够买这个牌子的酱油,要是买贵的,剩下的钱就不够买烫伤膏了。
“下次?还有下次?”宋岭把酱油瓶往灶台上一放,声音拔高,“你是不是故意的?不想给我们做饭就直说,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萧煜璋没说话,只是攥紧了口袋里的烫伤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妈,你跟他废话什么啊。”萧淮旭从客厅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是宋岭下午给他买的,“他就是故意的,想让我们吃不上饭。”
“你看看你弟弟都知道,你还在这里装傻!”宋岭瞪了萧煜璋一眼,“快去把菜洗了,今晚要吃红烧肉,要是做不好,看你爸怎么收拾你。”
萧煜璋点点头,转身去水池边洗菜。水龙头里的水很凉,溅在他的手背上,和烫伤的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疼又凉。他默默地洗着菜,耳朵里听着客厅里萧岩的笑声、宋岭的唠叨和萧淮旭的吵闹声,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不属于这个家。
洗完菜,他开始切菜。菜刀很钝,他切得很慢,生怕切到手。就在这时,萧淮旭突然跑了进来,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萧煜璋没站稳,手里的菜刀晃了一下,差点切到手指。
“萧淮旭,你干什么?”萧煜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淮旭却笑得很开心,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对着他晃了晃:“萧煜璋,你看我这个弹弓,是我爸昨天给我买的,可好玩了。我刚才用它打鸟,差点就打到了。”
“你别闹了,我还要做饭。”萧煜璋皱了皱眉,想把他赶出去。
“我就不,你能怎么样?”萧淮旭上前一步,突然把弹弓对准了萧煜璋的脸,“你要是再敢说我,我就用弹弓打你。”
萧煜璋的心跳加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灶台,灶台上的碗碟晃了晃,其中一个青花瓷碗掉了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声音惊动了客厅里的人,萧岩拿着酒瓶,醉醺醺地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碗,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谁干的?谁把碗摔了?”
宋岭也跑了进来,看到碎碗,立刻尖叫起来:“这可是我妈给我的陪嫁碗!你怎么给我摔了?萧煜璋,是不是你?”
萧煜璋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想解释,是萧淮旭推了他,可他知道,没人会相信他。
“爸,是萧煜璋自己不小心摔的,他还想怪我。”萧淮旭抢先开口,声音里带着委屈,“我刚才就是想跟他玩一会儿,他就生气了,然后就把碗摔了。”
“好啊你个萧煜璋!”萧岩听完,勃然大怒,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萧煜璋的胳膊,用力把他甩在地上。萧煜璋的后背撞到了墙角,疼得他眼前发黑,刚买的烫伤膏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滚到了萧淮旭的脚边。
萧淮旭看到了烫伤膏,弯腰捡了起来,看了看上面的字,笑着对萧岩说:“爸,你看,他还买了烫伤膏,肯定是故意把自己弄伤,想博同情。”
“博同情?我看你是找打!”萧岩更生气了,从旁边拿起一根鸡毛掸子,对着萧煜璋的后背就抽了下去。鸡毛掸子的木柄很粗,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萧煜璋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尽量保护自己的要害。
“别打了!别打了!”宋岭在一旁假惺惺地拉着萧岩,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担心,反而带着幸灾乐祸,“孩子还小,打坏了就不好了。”
“小?他都十七了!还这么不懂事!”萧岩甩开宋岭的手,继续打,“我当初就不该把他从孤儿院接回来!灾星!真是个灾星!”
萧煜璋趴在地上,听着萧岩的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想起七岁那年,萧岩把他卖给人贩子,路上出了车祸,他被送到孤儿院,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家了。可没过多久,邻居就把他送了回来,萧岩看到他,脸色铁青,又是一顿毒打,说他“命硬,克死了妈还不够,还想克死这个家”。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个多余的人。
鸡毛掸子一下下落在他的背上、腿上,疼得他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能听到萧淮旭在旁边笑着,能听到宋岭假惺惺的劝阻,能听到萧岩的怒骂声。这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他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岩终于打累了,扔掉鸡毛掸子,喘着粗气说:“滚!给我滚回你的房间去!今晚不准吃饭!”
萧煜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后背和腿上全是火辣辣的疼,每动一下都像要散架一样。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慢慢挪到门口,捡起地上的烫伤膏,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小房间。
他的房间在萧家最角落,很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一个掉漆的衣柜,窗户还是坏的,风一吹就“吱呀”作响。萧煜璋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后背靠在墙上,疼得他倒吸凉气。他拿出那支烫伤膏,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挤出一点药膏,涂在手背上。药膏是凉的,涂在烫伤处,稍微缓解了一点疼痛。
他又想把药膏涂在背上,可后背太疼了,他根本抬不起手。他只能放弃,把药膏放在枕头底下,然后慢慢躺下。床上的被子又薄又硬,还带着一股霉味,可他现在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萧淮旭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巧克力,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蜷缩的身影。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萧煜璋的脸上,能看到他眼角未干的泪痕,还有脸上那片淡淡的淤青。
萧淮旭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他走到客厅,看到萧岩还在喝酒,宋岭在旁边陪着,他走过去,把手里的巧克力递给宋岭:“妈,我不吃了,给你吃。”
“淮旭真乖。”宋岭笑着接过巧克力,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口,“还是我儿子心疼我。”
萧淮旭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月亮。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看到萧煜璋哭的时候,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闷闷的。
他甩了甩头,把这种奇怪的感觉抛在脑后。萧煜璋就是个灾星,是个没人喜欢的废物,他才不会关心他。刚才那种感觉,一定是错觉。
窗外的月亮很圆,洒下清冷的月光,照亮了萧宅的每一个角落,却照不亮萧煜璋那间狭小的房间,也照不亮他心里的黑暗。
萧煜璋在睡梦中,似乎又看到了妈妈。妈妈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着向他伸出手,说:“璋璋,过来,妈妈带你回家。”他跑过去,想抓住妈妈的手,可妈妈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妈妈……”他喃喃地叫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头上的霉斑。
这一夜,对萧煜璋来说,依旧漫长而痛苦。而他不知道的是,在未来的日子里,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着他,也有一份扭曲而偏执的感情,正在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