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眠在医务室的病床上坐着,右膝传来阵阵刺痛。刚才在操场被篮球砸中的瞬间,她听见自己骨骼撞击地面的声音,像是琴箱破裂的脆响。
“伤口需要清理。”校医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可能会有点疼。”
当酒精棉球触到伤口时,苏眠咬住了下唇。疼痛对她而言从来不是陌生的客人,但这一次,她好像在等待某个人的出现——就像过去三十一天里每一天都在等的那样。
林晚已经消失整整一个月了。
起初苏眠以为只是普通的请假,直到第三天、第五天、第十天...她开始在每个课间检查那个靠窗的空座位,在画室留下新的素描,甚至冒险去了林晚登记的那个破旧住址——开门的老妇人粗暴地说“搬走了”,然后重重关上门。
“忍一下,马上好。”校医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就在棉球再次触到伤口的瞬间,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苏眠抬起头,呼吸停滞了一秒。
站在门口的林晚像是从深水里打捞上来的幽灵,整个人瘦了一圈,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左额角多了一道新鲜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尚未完全愈合。但最让苏眠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重组成了更坚硬的形态。
“你...”苏眠刚开口,林晚已经走到病床前,将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她手中。
那是一副眼镜,镜框是哑光黑色,镜腿却雕刻着精细的蝴蝶花纹。最特别的是镜片——在光线下呈现出细微的虹彩。
“戴上。”林晚用手疲惫的示意着,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眠犹豫了一瞬,将眼镜架上鼻梁。
世界在瞬间改变了。
她首先看见的是林晚墨黑的头发,和她红润的唇瓣,白皙的皮肤上额头的淤青是青紫色,而不是她印象中单调的灰色,校医白大褂上淡淡的蓝——不是她记忆中那种单调的黑,而是带着细微纹理的、真实的蓝色。接着是窗外天空的层次,从近处的浅蓝渐变到远处的深靛。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鲜血的红如此刺眼,几乎让她晕眩。
“这不可能...”苏眠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触摸镜框。她的色盲是先天性的,七岁时父亲带她访遍名医,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无法治愈”。
林晚轻轻调整了一下眼镜右腿的某个细小旋钮,又用手比划着“现在看我的手腕。”
苏眠抬起头,震惊地发现林晚手腕上的疤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不是皮肤的红或紫,而是流动的、如同极光般的色彩,在青紫的基底上变幻着蓝绿色的光晕。
“这是什么?”苏眠的声音在发抖。
“色彩校准装置。”林晚的指尖掠过自己额角的新伤,“我用一个月时间完成的。”
校医完成包扎后离开了医务室。当门关上的瞬间,苏眠抓住林晚的手腕:“这一个月你去了哪里?你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林晚沉默地解开校服最上面的纽扣。在她锁骨位置,苏眠看见了一个可怕的烙印——一个扭曲的“L”形疤痕,像是用烧红的铁丝烫上去的。
“父亲发现了我枕头下的画。”林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幅《在耳鸣中盛放》。”
苏眠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自己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行为矫正”的书籍,其中就包括用烙印来“标记有缺陷的个体”。
“他们送我去了一家‘矫正中心’。”林晚继续说,“在那里,我遇见了制作这副眼镜的人。”
她轻轻旋转眼镜左腿的另一个旋钮,镜片瞬间变得完全不透明。
“他曾经是光学工程师,因为‘矫正’失败失去了视力。但他教会了我如何将色彩转化为电流信号,直接刺激视神经。”
苏眠摘下眼镜,世界瞬间回归灰白。她再次戴上,色彩重新涌现——这一次她注意到,林晚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紫色光晕,像是疼痛的具象化。
“你看见的颜色...”林晚忽然开口轻声问,“和正常人一样吗?”
苏眠愣了一下,她似乎只在我面前说话……
苏眠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不。我校准的颜色基于我们共同的梦境。”
她引导苏眠看向窗外的一棵梧桐树。在苏眠眼中,树叶是鲜艳的绿色;但在眼镜的视野里,那些树叶边缘泛着淡淡的蓝色,像是梦中长廊的颜色。
“我看见了...”苏眠的声音哽咽了,“我看见了梦里的颜色。”
林晚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翻开的那一页,画着她们共同梦境中的长廊,但这一次,长廊的墙壁上布满了流动的色彩——正是苏眠此刻透过眼镜看见的蓝色。
“在矫正中心的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这个走廊。”林晚的手指抚过画纸,“而每次醒来,我都会把梦中的色彩记录下来。”
苏眠注意到林晚的手腕上多了一些细小的针孔。
“视神经刺激需要定期校准。”林晚解释,“我用自己做实验。”
两个少女在医务室的对视中,突然明白了什么。苏眠轻轻触碰林晚额角的伤疤,在眼镜的视野里,那道疤痕闪烁着金色的光点,像是星辰的碎片。
“疼吗?”苏眠问。
“比电击轻多了。”林晚回答“调整这里你看到的颜色就和正常人的一样了。”林晚帮她调整了一下。
当苏眠和林晚一起走出医务室时,夕阳正好西斜。在眼镜的过滤下,晚霞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色彩——像是梦中那条河流的颜色,希望的色调。
她们在操场的凉亭里坐下,苏眠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她一个月的问题: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林晚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眠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又听她轻声说:
“在矫正中心的第十天,他们给我看了一段录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画着圈:“是你七岁时的首次公演。当你演奏到第三乐章时,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你没有停下,而是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手,完成了整个乐章。”
苏眠怔住了。那段记忆被她深埋在心底,连疼痛收藏馆里都没有留下标本。
“那一刻我明白了,”林晚继续说,“我们不是在互相拯救,而是在完成同一个仪式——就像两只翅膀破碎的蝴蝶,只有拼在一起才能飞翔。”
暮色渐浓,凉亭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林晚轻轻调整苏眠眼镜上的旋钮,镜片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让苏眠在黑暗中依然能看见色彩。
“我能听见颜色了。”林晚突然说,“从矫正中心出来后,我的感官...好像产生了某种联通。”
她闭上眼睛:“你现在看到的晚霞,听起来像是大提琴的独奏。而医务室的白墙,是钢琴高音区的单音。”
苏眠屏住呼吸。这就是她梦中常常出现的感官交错——在梦中,她总是能听见颜色的声音,看见声音的形状。
“他们想‘矫正’的,也许正是我们最珍贵的天赋。”林晚轻声说。
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铃声。苏眠不得不离开了,她父亲派来的车已经在校门口等候。
临走前,林晚交给苏眠一个小型装置,形状像一支口红。
“色彩校准器。”林晚解释,“如果眼镜出现问题,用这个可以暂时恢复色彩感知。”
苏眠握紧那个小装置,感觉它比任何礼物都要沉重。
当晚,苏眠在琴房里练习时,第一次看见了音乐的颜色。
当她拉出完美的A大调音阶时,空气中浮现出淡金色的波纹;而当她不小心拉错一个音符时,则会爆裂出一小团刺眼的紫色。她父亲站在门口监督,对她的突然进步感到惊讶,却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一场感官的革命。
深夜,苏眠在日记本上写道:
“今天,我看见了疼痛的颜色——它是流动的极光,是破碎的星辰,是林晚眼中不曾熄灭的火光。”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破旧公寓里,林晚正在另一个校准装置。这个装置的电极连接着她的太阳穴,每当她看见一种颜色,耳边就会响起相应的音调。
她在笔记本上记录:
“疼痛听起来像是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而希望是长笛在黎明时的独奏。”
那晚,她们再次做了同一个梦。在色彩斑斓的长廊里,她们不再只是对视——而是开始共同建造一栋房子,用看得见的声音和听得见的色彩。
当晨曦透过窗帘,苏眠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那副眼镜。世界再次在她眼前绽放出奇迹般的色彩,而这一次,她注意到镜框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致另一只破碎翅膀的蝴蝶”
她轻轻触摸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林晚指尖的温度。
她们的校准器连接着双方的神经,可以让她们有效的沟通。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林晚站在窗前,看着朝阳缓缓升起。在她耳中,日出的声音像是整个交响乐团在齐奏——那是苏眠为她谱写的,第一首《色彩协奏曲》。
六十三天,这是林晚在日历上悄悄画下的第六十三个叉。
自从色彩校准眼镜改变了苏眠的世界,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在她们之间生长。林晚开始在苏眠面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