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篝火快熄了,只剩几缕暗红余烬在风里挣扎。灰白烟柱歪歪扭扭地升向夜空,被低垂的雾气一裹,散得干干净净。
陆小鱼盘腿坐在一张矮鼓凳上,膝盖横着一支骨笛,指尖轻轻搭在笛孔边缘。她眼窝深陷,眼皮闭合,没有眼球。风吹乱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眉心一道淡青色的细纹,像命书折痕。
她忽然笑了,嘴角往右歪了一点,牙齿很齐,却不太白。
“今夜讲一段剜骨夜——”
声音不高,也不低,刚好能钻进人耳朵里,黏在耳膜上不走。
“那一夜,雪落千山,他跪在刑台前三日,不求赦免,只求一道赦令:‘放她走’。”
人群静了下来。几个裹着厚袄的老汉缩着脖子蹲在火堆边,手里的烟杆早灭了,也没重点。一个孩子躲在娘怀里,只露一双眼睛,听见“剜骨”两个字,身子一抖,把脸埋得更深。
“你们知道七十二根灵骨是什么?”陆小鱼没看人,头微微仰着,像在听天上的动静,“人有三十六对主骨,连脊为柱,通神为桥。他天生道骨,每一根都凝着天地灵气。那一刀下去,不是砍,是凿。一凿一寸深,七十二凿,骨碎如粉。”
她顿了顿,骨笛轻敲膝盖,发出“笃”一声。
“他一声没吭。血顺着刑台往下淌,结了冰,又裂,再淌,再结。可你们知道最痛的是什么?”
没人敢接话。
她忽然抬手,枯瘦的食指直直指向村外寒潭方向,月光下那根手指像一截断枝。
“是看见她转身离去时,袖角都没抖一抖。”
风猛地一卷,最后一簇火苗“噗”地灭了。
人群哗地散开,脚步杂乱,踩在冻土上咯吱作响。有人慌乱中踢翻水桶,铁皮滚出老远。黑暗吞没了所有身影,只剩陆小鱼还坐在原地,像一尊泥塑。
唯有苏昭月站在三丈外的一棵老槐树影下,披风裹得严实,面容藏在兜帽阴影里。她听见了那句话,指尖在袖中微微一颤,随即攥紧,指甲掐进掌心。
她转身,步子很稳,踏过熄灭的火堆,灰烬在她脚下扬起一层薄尘。
山路窄而湿滑,两旁枯草垂头,沾满寒露。她走过一家户门前,门缝里透出一点油灯光,帘子被人猛地一掀,探出半张脸,盯着她背影啐了一口:
“不祥女,又往寒潭去?作死也不挑个好日子。”
门“哐”地关上。
她没停,也没回头。
走到巫族祭司阿箬住的茅屋前,她脚步慢了下来。屋里亮着灯,窗纸上晃着一个佝偻的人影,像是在翻什么东西。她抬起手,似要敲门,手悬在半空,又缓缓放下。
她记得阿箬今早塞给她一碗药汤,苦得舌根发麻。她喝完,阿箬摸了摸她的头,说:“别太逼自己,孩子。”
她当时没应。
现在也不想应。
她继续走,身后那盏灯,在她拐过山坳时,悄然熄了。
寒潭到了。
水面如镜,倒着一弯残月,像被咬掉一口的银盘。九块符文石碑围潭而立,青苔覆顶,裂纹纵横。碑面刻着褪色的禁制咒文,每隔片刻,便有一道幽光自下而上缓缓游走,如脉搏跳动。
她站定,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残卷,纸页脆得像秋叶。封面三个墨字:《断缘诀》。
她指尖凝霜,抬手划空,一道寒芒闪过,空中浮现九道逆向命纹,呈环形排列,与石碑遥相呼应。她低声默诵:
“此生不承前缘,此心不系旧名,此魂不归命河——斩!”
最后一个字出口,潭面微漾,一圈涟漪自中心扩散。石碑上的幽光骤然明亮,符文逐一亮起,形成一道封印阵。空气里传来极轻的“咔”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
可就在那一瞬,她胸口猛地一烫。
净世莲心在跳。
不是搏动,是撞。一下一下,撞得她呼吸发紧。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漫开,强压住那股翻涌的灼热。
“再来。”
她双手结印,真元催动。封印阵光芒暴涨,潭水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浅浅漩涡。
忽然,风起了。
不是寻常山风,是自地底冲上来的阴风,带着水腥与腐土味。潭面赤光一闪,清水瞬间转为暗红,像被稀释的血浆。水底深处,一丝丝猩红游丝缓缓浮起,缠绕上升,如同活物呼吸。
空中凭空浮现一道虚幻铁链,黑沉沉的,环环相扣,悬在她头顶。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衣袖下滑出一截肌肤,一道淡红命格印记正微微震颤,与铁链同频共振。
她咬牙,三生瞳自行开启。
左眼金纹裂空,右眼银焰燃虚。视野骤变,现实与因果交织成网,每一根线都带着前世回响。
幻象涌入——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一座玄冰刑台高耸入云,台下跪着一人,白衣染血,背影单薄。他身后,七十二根断裂灵骨插地如刺,骨尖滴血,落地成冰。他仰头望着天阙尽头一道纤影,嘴唇开合,无声呼唤。
她认得那身影。
是沈无妄。
她也认得那道纤影。
是她自己。
幻象切换——云端之上,她手持血刃,指尖滴落温热液体。她低头看,是自己的泪。泪珠坠落,未及触地,已冻结成冰。她听见自己在心里说:“我不杀你,天地必亡。”
幻象消散。
她跪倒在地,喘息如风箱,冷汗浸透内衫。泪水不受控地滑落,刚离眼角,便凝成冰珠,砸在石碑上“叮”一声碎。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声音发抖,“他说了什么?他到底想说什么?”
她记得自己转身离去。记得风卷起她的衣袖。记得她没回头。
可她不记得他跪了三日。
不记得他求的是“放她走”。
她只记得玄霄子说:“他欲逆天改命,你若不动手,万灵俱灭。”
她以为她是在救世。
可现在,那个画面一遍遍在她脑中重播——他仰头望着她,唇形分明是她的名字。
苏昭月。
苏昭月。
苏昭月。
她猛地抬手,一掌拍向自己额头,想把这念头拍出去。
“闭嘴!别再看了!”
可三生瞳不听她的话。它在回望,它在追索,它在撕开她亲手封存的记忆。
又一道幻象袭来——
她看见自己第一世登临道祖之位,手握权柄,万仙俯首。沈无妄被封印于地底三千年,魂魄不得散,神智不得宁。她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他的囚笼,心头割下一刀,血洒封印阵。
那一刀,耗尽她百年修为。
她以为她在赎罪。
可幻象中,她听见自己低声说:“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死。”
她愣住。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可那声音,确实是她的。
净世莲心突然剧烈搏动,像要破膛而出。《断缘诀》咒力失控,反噬识海。她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正落在潭边一朵白莲上。花瓣瞬间焦黑,蜷缩,化为灰烬。
三生瞳左眼金纹“啪”地裂开一道,随即——
记忆剥离。
她看见幼年自己躺在床上,脸色青紫,呼吸微弱。阿箬跪在床边,咬破指尖,以血画符,将一枚桃木护身符挂她颈间,轻声说:“孩子,它护你不死。”
画面渐淡。
她眼神一空,像被抽走一缕神识。片刻后恢复清明,却再记不起那枚符咒的存在。
“又忘了……”她跪在潭边,声音沙哑,“每一次回头,都要失去一点东西……可若不回头,我又怎能安心?”
她低头看手中《断缘诀》,纸页无风自动,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
然后,一行墨字缓缓浮现,如血渗出:
“欲断因果,先偿所欠——汝已失一念,尚余两忆。”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发冷。
就在这时,潭底轰然作响。
血水翻腾如沸,中央漩涡骤然扩大,一道漆黑裂缝自水底裂开,深不见底。隐约可见巨大锁链横贯其中,一环崩断,铁屑四溅。
空中命格虚影剧烈扭曲。原本连接她与某处遥远命轨的红线,竟开始缓缓蠕动,像一条苏醒的蛇,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执念,重新收紧。
一道沙哑低语穿透水汽,直入她识海:
“……三千年封印,你以为,真能斩得断么?”
她浑身僵冷。
“你逃不掉的。”
那声音像锈铁刮过骨头,又像埋在土里多年的叹息。她猛地抬头望向潭心,残月倒影中,一双猩红的眼缓缓睁开。
只一眼。
便消失无踪。
她呼吸停滞,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混着血污,在下巴汇聚,滴落。
“谁?”
她声音极轻,几乎被风吞没。
无人回答。
潭面渐渐平静,血色退去,恢复幽黑。石碑幽光微弱,像将熄的灯。白莲尽数凋零,花瓣化灰,随风卷走。
她瘫坐在地,发丝凌乱,唇角带血。手中的《断缘诀》残卷静静躺着,最后一页那行字仍清晰可见。
远处山林中,一只乌鸦振翅飞起,扑棱棱穿过浓雾。它眼中闪过一丝猩红,与潭底同源。
同一时刻,命河之下,一片虚无黑渊中。
一缕残魂盘踞在断裂锁链尽头,通体漆黑,唯有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猩红如血。
它没有身体,没有气息,只有一道意念在黑暗中低语:
“你开始记起我了。”
陆小鱼仍坐在村口鼓凳上,盲眼朝天。她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眉头轻轻一皱。
“师父……”她低声呢喃,“这一世,你比从前更不肯放手了。”
她没动,也没走。风吹过她空荡荡的袖口,骨笛静静横在膝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