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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海的影子

灰烬与回响

上海在下雨。

不是江南那种绵密温柔的雨,而是都市的雨,带着工业的气息,打在玻璃幕墙上发出硬邦邦的声响。林回站在高架桥下,看着车流如织,尾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出长长的红色光带。

陈墨提供的地址在虹口区一栋老式石库门建筑里。林回按照短信指示,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扇褪色的红漆门前停下。门牌号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门楣上依稀可见“耕读传家”四字。

他轻叩门环,三短两长,正如短信中所说。

门开了条缝,一个中年女人的脸露出来。她约莫五十岁,戴着一副细边眼镜,头发在脑后挽成简单的发髻,穿着朴素的棉麻衬衫。

“找谁?”

“陈墨先生让我来的。”林回低声说。

女人打量了他片刻,点点头,打开门让他进去。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天井,种着一株石榴树,树下石桌上摆着未下完的围棋。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跟我来。”女人引他穿过天井,进入里屋。

屋内陈设简单而雅致,满墙的书架,一张大书桌,几把藤椅。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守墨斋”。笔力遒劲,落款是“林振声赠”。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女人说,“我是陈墨的女儿,陈书怡。你可以叫我陈阿姨。”

林回惊讶地看着那幅字:“我祖父写的?”

“他们曾是挚友。”陈书怡示意他坐下,端来一杯热茶,“父亲昨晚打电话,让我接待你。他说你遇到了麻烦。”

林回接过茶,温暖从杯壁传到手心,稍稍驱散了雨夜的寒意。他简单讲述了这两天的经历:老宅的地砖、祖母的日记、父亲的死、周文渊的信,以及昨晚的闯入。

陈书怡安静地听着,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听到“周文渊”这个名字时,眉头微微蹙起。

“周文渊……”她轻声重复,“我听过这个名字。”

“您知道他是谁?”

陈书怡站起身,从书架顶层取下一个文件盒,里面是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件夹。她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份泛黄的剪报。

“这是我父亲收集的资料。周文渊,生于1910年,江苏吴县人。民国时期曾任上海市特别党部宣传科副科长,1949年后……”她顿了顿,“去了台湾。”

剪报是一则1950年的新闻,标题是“肃清文化界反动余孽”,报道中提到周文渊的名字,称他“对清除禁书、净化思想有功”。

“但这是七十年前的事了。”林回说,“如果他去了台湾,现在应该已经去世了,或者至少一百多岁了。”

“不一定。”陈书怡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次是复印的,“这是十年前的一份学术期刊,有一篇研究民国时期文化管制的文章,引用了周文渊的回忆录。”

“回忆录?”

“周文渊晚年写了一本回忆录,在台湾出版,但没有在大陆发行。”陈书怡指着文章中的一段,“文章作者采访了周文渊的儿子,周世明。”

林回的心跳加快了:“他儿子说了什么?”

“周世明说,他父亲晚年常常做噩梦,梦到烧书的大火。他还提到,父亲一直保存着一些‘战利品’——当年没收的书籍和手稿中的一部分。”

“包括《星火集》?”

“文章中没有具体点名,但提到了‘一套七卷的禁书,作者不详,内容激进’。”陈书怡合上文件夹,“如果我猜得没错,周文渊可能私藏了《星火集》的全本,或者至少一部分。”

这个推测让林回震惊。如果《星火集》全本没有被完全烧毁,如果有一部分被周文渊私藏,那么陈墨的谜语——“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会不会就是指周文渊手中?

“但周文渊在台湾,我们怎么……”

“周世明在上海。”陈书怡打断他,“他是台商,九十年代就来大陆投资,现在常住上海。我父亲曾经试图联系他,想了解他父亲保存的那些资料,但被拒绝了。”

林回想起父亲烧掉的那封信。周文渊主动联系父亲,会是为了什么?威胁?交易?还是别的什么?

“陈阿姨,您父亲还说了什么吗?关于那个组织,关于谁可能想要这些书?”

陈书怡沉默了一会儿,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我父亲说,有些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但他也说过,有些真相不应该被永远埋藏。”

她转过身,表情严肃:“林回,你知道你祖父为什么给这个房间题字‘守墨斋’吗?”

林回摇头。

“守墨,不仅是守护笔墨,更是守护那些不能用笔墨完全表达的东西——记忆,真相,良知。”陈书怡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看起来很普通的笔记本,“这是我父亲近年来的研究笔记。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包括谁告的密,书的下落,还有……”

她翻开笔记本,指向某一页。上面是一个手绘的关系图,中心写着“灰烬回响”,周围辐射出许多线条,连接着一个个名字。林回看到了祖父林振声、陈墨、还有其他一些陌生名字。其中一条线上写着“告密者?”,指向沈静秋的名字。但引人注目的是,从“周文渊”这个名字延伸出另一条线,连接着一个用红笔圈出的问号。

“你父亲去世前,给我父亲打过电话。”陈书怡说,“他说他发现了新的线索,可能和周文渊有关。他们约好见面详谈,但见面前一天,你父亲就……”

“去世了。”林回接上她的话,感到一阵寒意,“您认为这不是巧合?”

“我不知道。但我父亲说,你父亲在电话里很激动,说他找到了‘钥匙’。”

“什么钥匙?”

“他没具体说,只提到‘地砖下的东西不只是忏悔’。”陈书怡看着林回,“你在地砖下只找到了日记和信件吗?”

林回想起那个金属盒子。他打开帆布包,取出盒子,再次仔细检查。盒子内部看起来是实心的,但当他用手指敲击底部时,声音似乎有些空洞。

“有工具吗?”他问。

陈书怡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裁纸刀。林回小心地用刀尖沿着盒子底部的边缘探查,果然发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他用力一撬,底板松动了。

下面是一个更薄的夹层,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纸,纸的质地特殊,比普通纸更厚实,泛着淡淡的米黄色。

林回小心地展开纸张。上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手绘的地图,线条精细,标注着一些符号和地名。地图的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印章图案——正是“灰烬回响”。

“这是什么地方?”陈书怡凑近看。

地图中心画着一个建筑的平面图,看起来像是一座图书馆或档案馆。周围标注着街道名称,有些是民国时期的老地名:霞飞路、贝当路、福煦路……

“这是旧上海的法租界。”陈书怡辨认着,“这个建筑……有点像震旦大学的老图书馆。”

“震旦大学?现在的复旦大学?”

“不完全是。震旦大学后来几经变迁,部分并入了复旦大学,部分成了其他机构。”陈书怡仔细研究着地图上的标注,“你看这里,有一个符号,像是一本书,上面标着数字‘7’。”

林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个书本形状的符号,里面写着“卷七”。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安全处,三层,东翼,第九柜,暗格。”

“这是《星火集》第七卷的藏匿地点?”林回难以置信。

“看起来是的。但这是七十多年前的地图了,那个建筑还在不在都是问题,更别说里面的暗格。”陈书怡皱眉,“而且如果书在那里,为什么你祖父不去取?”

林回想起祖父笔记中的一句话:“所护之书已散于四方,或藏于墙内,或沉于井底,或随同志远行。”或许这是其中的一处藏匿点,但出于某种原因,祖父无法或没有去取回。

“也许当时情况紧急,他只能把书藏起来,打算日后去取,但后来……”林回没有说下去。后来,书被查抄,组织解散,祖母离开,一切都不再一样。

陈书怡的手机忽然响起。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凝重。

“是我父亲。”她接起电话,“爸?……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好的,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老宅那边有新情况。闯入者不是普通的小偷,他们翻遍了东厢房,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福伯说,他们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问:‘地图在哪里?’”

林回和书怡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桌上那张刚刚发现的地图。

“他们怎么知道有地图?”林回感到背脊发凉。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从周文渊那里得到了信息,要么……”陈书怡顿了顿,“你们林家内部,还有别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个推测更令人不安。如果林家内部有内鬼,会是谁?父亲是独子,祖父那一辈的兄弟姐妹早已散落各方,有些甚至去了海外。林回从小与亲戚疏远,几乎不记得有哪些叔伯姑姨。

“周世明。”林回忽然说,“如果他知道他父亲私藏了《星火集》,如果他想得到完整的一套……”

“或者他想销毁证据,掩盖他父亲的所作所为。”陈书怡补充道,“无论是哪种,他现在都可能知道你手中有线索。”

雨势渐大,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密集的声响。房间里一时寂静,只有雨声和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我们需要去见周世明。”林回最终说。

“太危险了。如果他真的和那些闯入者有关……”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见他。”林回坚持,“如果他想要地图,或者书,那么他可能会愿意谈条件。而且,我需要知道,他父亲给我父亲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陈书怡沉思片刻,点点头:“我可以试着安排。我在学术圈有些朋友,或许能以研究的名义约见他。但他很谨慎,不一定愿意见面。”

“试试看。”

陈书怡走到书桌前,开始打电话。林回则再次研究那张地图。地图绘制得极其精细,连书架的位置、窗户的朝向、楼梯的台阶数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显然不是仓促之作,而是经过精心勘察和设计的藏宝图。

地图背面还有几行小字,是祖父的笔迹:

“若后人有缘得见此图,须知:书在,则精神不灭;人在,则薪火可传。取书之日,当念藏書之人,非为私藏,而为公义。林振声 民国三十八年三月”

民国三十八年三月——正是书被查抄前一个月。祖父预感到危险,提前将最重要的书卷藏匿起来。但他没想到,告密的会是自己的妻子;更没想到,这一藏就是七十年。

陈书怡结束了通话:“我朋友答应帮忙联系,但需要时间。在此之前,你最好待在这里,不要外出。”

“这里安全吗?”

“相对安全。这栋房子属于一个文化保护基金会,外人很难进来。”陈书怡看了看窗外,“但为了保险起见,我给你安排一个更隐蔽的房间。”

她引着林回来到书房隔壁的一个小房间。这里看起来像是储藏室,堆放着一些书画卷轴和古籍箱。陈书怡移开一个书架,后面竟有一道暗门,通往一个小阁楼。

阁楼虽小,但干净整洁,有一张床、一张小书桌和一盏台灯。天窗透进微弱的光,可以看见雨点打在玻璃上。

“这是我父亲有时工作晚了休息的地方。”陈书怡说,“食物和水我会送上来。卫生间在楼下,使用时小心些。”

林回放下帆布包,忽然感到极度的疲惫。从离开古镇到现在,不过三十多个小时,但感觉像是过了几个世纪。家族的秘密,未知的危险,逝去的亲人,未解的谜团……所有这些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

“陈阿姨,谢谢您。”他真诚地说。

陈书怡摇摇头:“我父亲欠你祖父的。当年若不是你祖父冒险报信,我父亲可能就在那次搜查中被捕了。有些债,是还不清的,只能传递下去。”

她离开后,林回躺在床上,看着天窗上的雨痕。上海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只有都市的灯光在云层上反射出暗红的光晕。

他取出祖母的日记,再次翻看那些泛黄的页面。一个女人的挣扎,一个时代的剪影,一个家庭的悲剧。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是那些书——那些被焚烧的书,那些被藏匿的书,那些承载着思想与希望的书。

“书在,则精神不灭;人在,则薪火可传。”祖父这样写道。

林回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年轻的祖父在深夜的灯光下,小心地包装书籍,标注地图;中年的父亲在书房里翻阅旧物,寻找真相;而他自己,此刻躺在上海的阁楼里,成为这个传承链条中的最新一环。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得遥远。在疲惫和思绪的交织中,林回陷入了不安的睡眠。

梦中,他看见大火。书在火中燃烧,纸页卷曲,文字在火焰中扭曲变形。火堆前站着许多人,有祖父,有父亲,有祖母,还有看不清面容的陌生人。他们都沉默地看着火焰,表情各异:痛苦,麻木,愤怒,悲哀。

然后,在灰烬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发光。不是火焰的光,而是更柔和,更持久的光。光中,有文字浮现,有声音回响,有记忆苏醒。

灰烬中的回响。

林回在黑暗中醒来,阁楼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都市灯光透过天窗,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坐起身,心跳如鼓。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得不像梦。

楼下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走动。林回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脚步声很轻,但确实存在,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悄悄走到门边,耳朵贴在木板上。楼下有人在低声说话,但听不清内容。然后是翻找东西的声音,书页翻动的声音,抽屉打开的声音。

闯入者?这么快就找来了?

林回轻轻退后,环顾四周,寻找可以防身的东西。阁楼里除了一些书籍和文具,没有其他可用之物。他拿起一个铜质镇纸,虽然不大,但至少有些分量。

楼下的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已经上了楼梯。林回握紧镇纸,躲在门后。

门把手转动了。

门被推开一道缝,一只手伸了进来。林回举起镇纸,准备砸下——

“林回?你在里面吗?”

是陈书怡的声音。

林回松了口气,放下镇纸:“陈阿姨?”

门完全打开,陈书怡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简单的饭菜。她的表情有些困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听到楼下有声音……”

“哦,那是我和基金会的一个同事,他在帮我整理一些资料。”陈书怡走进来,把托盘放在小书桌上,“抱歉,吓到你了。”

林回摇摇头,但心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除。他走到门边,朝楼下看了一眼。书房里确实有一个陌生男人,正在整理书架上的书籍。

“他是谁?”

“李教授,研究民国出版史的专家,也是基金会的重要成员。”陈书怡说,“他有时候会过来帮我整理资料。放心,值得信任。”

林回点点头,但决定保持谨慎。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很难完全相信任何人。

陈书怡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说:“在这个世界上,能完全信任的人很少。但有些时候,我们必须选择相信,否则就只剩下孤独和怀疑。”

她离开后,林回坐在小书桌前,慢慢吃着简单的饭菜。饭后,他再次拿出那张地图,用手机拍下高清照片,备份到云端。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地图边缘有一处几乎看不见的铅笔标记——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地图外空白处。林回拿起手机,打开照明功能,从侧面照向地图。在斜射的光线下,纸张表面显露出细微的凹凸痕迹。

是隐形墨水?还是压痕?

林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把戏:用没有墨水的钢笔在纸上写字,表面看不出,但在特定角度下能看到凹痕。他小心地将地图举到台灯下,调整角度。

果然,在箭头指向的位置,显露出一行极小的字:

“欲取卷七,先得前六。周处或有线索。”

周处?林回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不是“周处”,而是“周处”,指的是周文渊那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想要拿到第七卷,必须先找到前六卷。而周文渊那里可能有线索。

这解释了为什么祖父没有去取第七卷——因为他没有前六卷。也许前六卷在周文渊手中,或者周文渊知道前六卷的下落。

林回的心跳加速了。这个发现意味着,他不仅要找到第七卷的藏匿地点,还要找到前六卷。而关键人物,正是周文渊,或者他的儿子周世明。

他将这一发现记下,然后继续研究地图的其他部分。在建筑平面图的几个位置,他发现了类似的压痕标记,似乎是某种密码或指引,但过于模糊,难以辨认。

夜深了。林回躺在床上,思考着下一步行动。他需要见到周世明,需要弄清楚周文渊到底留下了什么,需要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

窗外,雨渐渐停了。上海的夜空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在都市的光污染中顽强地闪烁。

林回想起了阁楼下那位李教授。一个研究民国出版史的专家,恰好出现在这个时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陈书怡有意安排?

他决定明天找机会和陈书怡谈谈,了解更多关于这位李教授的信息。在这个谜团中,每个人都可能是线索,也可能是陷阱。

阁楼外,都市的脉搏在夜色中平稳跳动。而林回知道,自己的寻找才刚刚开始。第七卷的藏匿地点已经明确,但前六卷的下落成谜,周世明是敌是友未知,暗处的眼睛时刻窥视。

他将地图小心地折好,放回贴身口袋。闭上眼睛前,他默默重复祖父的话:

“书在,则精神不灭;人在,则薪火可传。”

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和未知,他都必须继续走下去。为了那些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书,为了那些在黑暗中守护火种的人。

为了那些不应该被遗忘的回响。

夜深如墨,而黎明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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