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暑气未退,蝉鸣像一锅煮沸了的铁锈水,不知疲倦地从每一片油亮的樟树叶底下泼溅出来,黏糊糊地裹住整个江州一中。空气里浮动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后的微辛气味,混合着新生军训服崭新的棉布味道,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属于老建筑和密集人群的、难以言说的窒闷。
林薇拖着一个半旧的拉杆箱,箱轮碾过通往宿舍楼的林荫道,发出单调的、随时要散架的咯咯声。路两旁的法梧枝叶交叠,漏下的光斑在她微微汗湿的额发和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上明明灭灭。她低着头,目光追着自己脚下那双刷得边缘泛白的帆布鞋鞋尖,耳边灌满了四面八方涌来的、属于这所省内重点高中的嘈杂音浪——拖行李箱的闷响、家长的高声叮嘱、新生兴奋又忐忑的交谈、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哨音和口令……所有的声音搅拌在一起,嗡嗡作响,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置身事外的安静。她像个误入热闹片场的默片演员,动作都有些不合时宜的迟缓。
公告栏前人挤人,像一群急于啄食的麻雀。林薇费了点力气才挤进去,仰头在密密麻麻的分班名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指尖划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最终在“高二(七)班”那一栏的末尾,找到了“林薇”两个字,小小的,蜷缩在那里。班级名单下面,贴着一张褪色发黄的旧告示,红头文件格式,标题是“关于进一步加强校园安全管理,重申校规校纪的通知”,日期是五年前。其中一条用黑体加粗:“严禁学生无故进入第四教学楼,严禁传播不实谣言,违者严肃处理。”纸张边缘卷曲,被透明胶带粗暴地固定着,胶带也早已泛黄起毛。“第四教学楼……”她无声地念了一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目光很快移开。
宿舍是标准的六人间,靠门的下铺已经贴好了名字标签:“苏晓”。其余床位还空着。林薇选了靠窗的一个上铺,安静,光线好,视野也能避开屋内大部分区域。她刚把单薄的被褥铺开,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扎着高马尾、眼睛圆溜溜的女生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抱着脸盆和一大袋零食。
“嗨!你就是林薇吧?我叫苏晓,以后咱就是室友啦!”她嗓门清亮,笑容像盛夏阳光一样毫无遮拦,瞬间打破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不等林薇回应,她已经自顾自地把东西扔到自己的铺位上,凑过来,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神秘又兴奋的光,“哎,你刚来,听没听说咱们学校那个……最有名的传说?”
“传说?”林薇叠衣服的手顿了顿。
“对啊!‘第四教学楼的鬼情侣’!”苏晓的声调又降低一度,却更加绘声绘色,“就那栋老楼,据说以前有一对学生情侣,爱得死去活来,家里学校都反对,结果……唉,就在那楼里,殉情了。从此以后啊,就有人说,半夜经常能看见两个人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手拉手,飘来飘去……尤其是下雨天,还能听到女孩子隐隐约约的哭声,叫着一个名字……”
苏晓讲得投入,没注意到林薇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恐惧也无好奇,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未起便已沉没。
“学校不是明令禁止去那儿吗?”林薇淡淡地问,继续手里的动作。
“所以才神秘啊!禁地诶!而且……”苏晓眨眨眼,话锋一转,“听说好多偷偷跑去‘探险’的人,都遇到了怪事。有人回来就发烧说胡话,有人丢了贴身的东西,还有人……反正邪门得很。不过也有人说是瞎编的,为了不让学生去那破楼里瞎逛,毕竟那楼据说结构有问题,不安全。”
“也许吧。”林薇不置可否。
下午是班级见面会。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姓李,教数学,讲话四平八稳,介绍校规校纪,强调高二的关键性。林薇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这是她习惯的角落。窗外是篮球场,一群男生在打球,奔跑、跳跃、呼喊,充满年轻蓬勃的力道。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那些身影,然后,停住了。
一个穿着白色运动T恤的男生刚刚投进一个三分球,落地时姿态舒展。他背对着教室的方向,抬手随意地抹了一下额角的汗,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很高。阳光落在他微湿的黑发和脖颈上,亮得有些晃眼。旁边有女生小声议论,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和羞涩。
“那是周屿,学生会副主席,成绩超好,打球也帅。”
“听说家里条件也很好,就是……有点冷,不太容易接近。”
周屿。林薇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转过身,似乎朝教学楼这边望了一眼,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那一瞬间,林薇有种奇异的直觉,仿佛那目光穿透了嘈杂和距离,曾短暂地、无意地掠过了她所在的这个窗口。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课本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