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如山，心似絮

阿普叔的话，像一块冰冷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入林溪的心湖，瞬间击碎了所有刚刚萌芽的微妙情愫和混乱的感动，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巨大的恐慌。

“接了银铃，就是应了情。”

“反悔……是要遭山神厌弃，要倒大霉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入他的耳膜，钉入他的脑海。

林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要远离这可怕的宣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原木墙壁上，寒意透衣而入，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浪漫的、可以慢慢斟酌的情感表达。这是一套古老而严苛的规则，一个不容置疑、不容反悔的契约。他那日在火塘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迫于压力接过的那枚银铃，在桑塔言和整个阿佤寨的认知里，竟然就是这样一个沉重无比的承诺！

一种被欺骗、被绑架的愤怒和无力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当时根本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枚小小的银铃背后代表着如此可怕的束缚！

“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没有人告诉我这是……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规矩！我不能……”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桑塔言，带着质问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清楚？！”

桑塔言被他眼中的惊惧和指责刺痛，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同样苍白。他慌乱地站起身，急切地想要解释，受伤的手臂因为动作过大而传来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再次渗出冷汗，但他顾不上了。

“林溪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他的声音因为疼痛和焦急而更加嘶哑，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愧疚，“我只是……我只是太高兴你收下了……我以为……我以为你明白了……我没想到你会害怕……对不起……”

他的解释语无伦次，却更加印证了阿普叔的话——在桑塔言的认知里，接受银铃，就是明白且接受了那份心意。少年的喜欢纯粹而直接，带着他们民族特有的、不容置喙的认定感，他根本无法理解林溪此刻的恐慌和抗拒从何而来。在他看来，两情相悦，互定终身，本就是天经地义，何来“欺骗”？

看着他因疼痛而苍白的脸和眼中纯粹的慌乱与受伤，林溪那点被欺骗的愤怒又瞬间被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所取代。他能责怪这个少年吗？责怪他用自己族群的规则来爱他？可这规则对他而言，无异于一道突如其来的枷锁！

“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林溪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崩溃，“这是……这是不一样的！在我们那里，感情不是这样的！需要时间，需要了解，需要双方都明确地……而不是靠一个不知道含义的礼物来绑定一生！你明白吗？”

他试图解释两种文化背景下对情感认知的巨大差异，但话语在桑塔言茫然又固执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桑塔言看着他，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碎裂，被一种深刻的困惑和逐渐弥漫的悲伤所取代。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让林溪心沉的固执：“可是……银铃你收下了啊……山神和祖先都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最明确的啊……”

在他的世界里，规则就是规则，承诺就是承诺。心意给出了，对方接下了，这便是天地鬼神共同见证的契约，简单，直接，不容反复。

一直沉默的阿普叔忽然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看向林溪，眼神锐利：“外乡人，阿佤山的规矩，立下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山神看着，祖宗看着。你接了塔言的铃，就是认可了他的心。现在再说不知道，晚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溪惨白的脸和桑塔言绝望的神情，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对年轻人纠葛的无奈，也带着对规则铁律的维护：“除非你想看着他因为你的一句‘不知道’，成为寨子里的笑话，被山神厌弃，一辈子抬不起头，甚至……招来祸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是诅咒般的分量。

林溪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他猛地看向桑塔言。少年因为阿普叔的话，脸色更加苍白，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恐惧，不是对肉体伤害的恐惧，而是对那种被族群排斥、被信仰抛弃的精神层面的巨大恐惧。他看向林溪，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盛满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哀求和无助的绝望。

那眼神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锯着林溪的心脏。

他不是残忍的人。他无法想象因为自己的“不知道”和“不愿意”，就让这个用生命保护过他的少年，承受如此可怕的后果。那不仅仅是失去爱情，而是被连根拔起，被他所归属的土地和信仰彻底抛弃。

可是，难道就要因为不忍和恐惧，被迫接受一份他尚未准备好、甚至可能无法回应的感情吗？将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一个他并不完全了解的文化和规则里？

巨大的矛盾和心理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退，则可能将桑塔言推入深渊；进，则是将自己投入一个未知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空气仿佛凝固了，狭小的木屋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火塘里柴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并未停止。

林溪的手指冰凉，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放着那枚如今变得无比烫手的银铃。他想立刻把它掏出来，扔回去，大声地告诉所有人这是一个误会！

可是，当他触及桑塔言那双盛满绝望和哀求的眸子时，他的手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那句决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需要时间……我需要好好想想……”

这几乎是一种变相的拖延，一个苍白的缓兵之计。

阿普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默默地拨弄着火塘。

桑塔言听到他没有立刻拒绝，眼中瞬间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希冀。他连忙点头，急切地说：“好！林溪哥你慢慢想！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等！”仿佛只要不立刻被判死刑，就还有无限的可能。

他的宽容和卑微的期待，反而像另一重枷锁，更加沉重地压在了林溪的心上。

返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默，更加艰难。

阿普叔依旧走在最前面，背影沉默如山。

林溪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沉重的镣铐。他的大脑一片混乱，阿普叔的警告、桑塔言绝望又希冀的眼神、那枚银铃的重量……反复交织，几乎要将他逼疯。

桑塔言依旧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地守护。但他的沉默里，不再有之前的欢欣和满足，而是充满了不安和小心翼翼。他不敢再轻易靠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怕一点点惊扰，就会让林溪说出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答案。

那清脆的银铃声依旧伴随着他的脚步，但此刻听在林溪耳中，却不再是山涧的清响，而变成了规则冰冷的碰撞声，一声声，敲打着他混乱的神经，提醒着他那无法摆脱、也无从抉择的困境。

规如山，沉重冰冷，不容逾越。

心似絮，纷乱飘摇，无处着落。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