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深山,是被浓墨浸透的寂静。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将最后一点残月星光也隔绝在外,只有阿普叔手中那盏昏黄的老旧煤油灯,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投下一小圈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布满苔藓和盘根错节的险峻小路。
空气潮湿而冰凉,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种属于原始丛林的、深沉的压迫感。各种不知名的夜行生物在黑暗中发出窸窣的声响,或远或近,更添几分未知的恐惧。
林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呼吸因为紧张和攀爬而有些急促。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阿普叔的背影和脚下那点可怜的光晕,不敢有丝毫分神。背后的背包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迈步都需要格外小心,生怕滑倒或者惊动什么。
然而,他的全部感官却无法忽略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却存在感极强的少年。
桑塔言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他没有试图交谈,没有再做任何逾越的举动,但林溪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专注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附着在他的背上,仿佛黑暗中无形的守护绳,时刻准备在他失衡时将他拉回。
这种被严密“监视”的感觉让林溪有些不适,却又在这种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里,诡异地生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心安。
在一次攀爬一段陡峭湿滑的土坡时,林溪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滚落,他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向后倒去!
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定要狼狈摔滚下去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从身后探出,精准地、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将他稳稳定在原地,后背撞上一个温热而结实的胸膛。
“小心。”耳边传来桑塔言压低的声音,气息微促,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后怕。他的手臂如同铁钳,隔着衣物传来惊人的热度和力量感,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确认林溪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甚至带着点克制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怕这触碰再次引起林溪的反感。
林溪惊魂未定,心脏狂跳,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他僵硬地站直身体,低声道:“……谢谢。”
“路滑,跟着我的脚印走。”桑塔言的声音恢复了些平静,但仔细听,仍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侧身越过林溪,用脚仔细地将前面一块松动的石头踢开,又在一处特别泥泞的地方用脚后跟刻意踩出一个更深的借力点,然后才默默退回林溪身后。
整个过程自然无比,没有多余的话,却将细致入微的呵护做到了极致。
林溪看着那个被刻意制造出的脚印,心中五味杂陈。他抿了抿唇,依言踩了上去,果然稳当了许多。
走在前面的阿普叔似乎对身后的小插曲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只是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快点,天亮前要赶到第一个落脚点。”
接下来的路程,林溪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依然刻意不去回头看桑塔言,但对他无声的守护不再全是排斥。口渴时,他会发现桑塔言不知何时已将灌满清泉的竹筒递到了他的手边,泉水甘冽清甜,驱散了行走的燥热。经过一段荆棘丛生的小道时,他会发现前面的荆棘条大多已被提前折断或拨开。
桑塔言就像这山林的精灵,无声无息地为他扫清着障碍,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不再轻易越界。
天光渐渐放亮,密林的轮廓在灰蒙的晨曦中逐渐清晰。鸟鸣声开始取代夜的寂静,各种层次的绿意泼洒开来,展现出原始丛林蓬勃的生命力。然而,路也越发难行。
他们需要穿过一段乱石嶙峋的干涸河床。巨石交错,缝隙深不见底,布满湿滑的青苔。
阿普叔如履平地,几个起落便到了对岸。
林溪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始攀爬。他专注于手脚并用,挑选着落点。就在他踩上一块看似稳固的大石,准备跃向对岸时,异变陡生!
那块巨石底部因为潮湿早已松动,根本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巨石猛地向下塌陷翻滚!
“啊!”林溪一脚踏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朝着乱石深处的黑暗缝隙栽去!死亡的阴影伴随着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以惊人的速度和敏捷从侧后方猛扑过来!
是桑塔言!
他根本没有走常规路径,而是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超凡的身手,在险峻的乱石间如履平地般高速接近!他甚至来不及完全抓住林溪,而是在林溪即将坠落的瞬间,用自己的整个身体作为屏障和支撑,猛地将林溪狠狠撞向内侧一块坚固的巨石壁,同时用自己的后背和手臂,死死地抵住了那块正在翻滚塌陷的巨石,为林溪争取了那致命的一秒钟!
“嘭!”沉重的闷响是身体撞击石壁的声音。
“咔嚓!”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是巨石滚落压断树枝的声音。
“唔……”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桑塔言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林溪被撞得眼冒金星,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壁,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桑塔言就挡在他身前,距离他不到半尺。少年的身体紧绷如弓,额角青筋暴起,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总是盛着星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因剧烈的疼痛和用力而微微充血,却依旧死死地、坚定地护在他身前,用肩膀和手臂硬生生扛住了那块尚未完全滚落、仍带着巨大冲击力和重量的断石!
阿普叔此时也已迅速折返,怒吼一声,用猎枪的铁制枪托猛地撬动那块断石。桑塔言趁势卸力,敏捷地向后一撤,脱离了危险区域。
那块断石轰隆隆地滚落深涧,良久才传来沉闷的回响。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溪瘫软在石壁前,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疯狂地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桑塔言。
少年急促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左臂的衣袖被尖锐的石头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手臂上是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擦破渗血。他的肩膀似乎也受了伤,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但他第一时间甚至没有查看自己的伤势,而是猛地转过身,双手紧紧抓住林溪的肩膀,目光急切地在他身上扫视,声音因为后怕和疼痛而嘶哑不堪:“林溪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里的恐惧和担忧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那是一种全然忘我、将对方安危置于自身之上的本能反应。
林溪看着他手臂上那片刺眼的淤青和血迹,看着他苍白脸上未褪的惊惧,感受着他抓着自己肩膀的、带着细微颤栗的双手,听着他嘶哑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恐慌……
一直紧绷着、抗拒着、试图维持冷静和疏离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舍身忘我的保护和无措的关怀,彻底击碎了。
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为了自保而一再冷眼相对、刻意疏远的人,在生死关头,却毫不犹豫地用身体为他挡下了危险。
“我……我没事……”林溪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反手抓住桑塔言的手臂,指尖触碰到那一片滚烫的青紫,声音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你的手……你的胳膊……伤得很重……”
桑塔言这才仿佛感觉到疼痛似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却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没事,小伤,不疼的。你没事就好,你没事最重要……”
那笑容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勉强,却无比真挚。
走在最前面的阿普叔检查了一下情况,确认没有更大危险后,走过来,看了看桑塔言的伤势,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林溪,古铜色的脸上表情复杂。他哼了一声,从随身背篓里掏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罐,扔给桑塔言:“山里应急的草药膏,自己揉开。骨头没断,就是淤血会重些。”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对后辈的认可和……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又看向林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阿佤山的石头硬,阿佤娃儿的心,更实诚。认准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只是脚步放慢了许多。
桑塔言默默接过药膏,没有立刻涂抹,而是先仔细确认林溪真的毫发无伤后,才走到一边,咬咬牙,将那墨绿色的、气味刺鼻的药膏用力涂抹在伤处,疼得他额头冷汗直冒,却硬是一声没吭。
林溪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忍痛涂抹药膏的侧影,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动和怜惜。
先前所有的顾虑、犹豫、文化差异的隔阂,在这份沉甸甸的、用鲜血和勇气证明的真心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和苍白起来。
他默默地走过去,从桑塔言手中拿过药罐,低声道:“我帮你。”
桑塔言身体一僵,愕然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微光。
林溪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将药膏涂抹在那片狰狞的淤伤上。指尖下的肌肤温热,伤痕触目惊心,提醒着他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和少年义无反顾的选择。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味,和一种悄然滋生的、微妙而粘稠的氛围。
桑塔言乖乖地让他上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低垂的眉眼,目光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手臂上的剧痛都变成了甜蜜的折磨。
经过这番惊险,接下来的路程,三人之间的气氛悄然改变。
阿普叔依旧沉默,但偶尔会出声提醒一下特别难走的路段。
桑塔言依旧默默守护,但林溪不再刻意忽视他的存在。有时在难行处,林溪甚至会下意识地放缓脚步,或者接受桑塔言及时伸出的援手。
那清脆的银铃声再次响起,依旧缠绕在林溪的脚边,但这一次,听在林溪耳中,却不再是令人心烦的困扰,而变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带着生命力的节奏。
他心中的高墙已然坍塌了一角,有温暖而酸涩的情感,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
只是,前途依旧未知。而这悄然滋生的情愫,又将如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