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桑塔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离了那片被称为“鬼林”的禁忌之地，林溪的心跳依旧有些快。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方才过于用力的握痕和冰凉的触感，与他平日里阳光热烈的形象截然不同。
回到招待所楼下，桑塔言再三确认林溪不会再乱跑，并且保证会乖乖回房休息后，才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离开。那眼神里的后怕和担忧浓得化不开，让林溪原本因被强行干涉而生出的些许不快，彻底转化为了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他确实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
回到房间，林溪没有立刻开始整理笔记，而是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寨子。桑塔言异常激烈的反应，“鬼林”、“山鬼”、“不安宁的灵魂”这些带着浓重原始信仰色彩的词汇，不断在他脑海里回旋。
作为一个写悬疑冒险小说的作家，他对各种神秘传说和民间禁忌抱有极大的好奇，但当它们以一种如此真实、甚至带着威胁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感受就变得复杂起来。那不仅仅是猎奇，更切身体会到了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以及……对桑塔言那份真切关怀的触动。
晚饭时分，林溪下楼去招待所附设的小饭堂吃饭。饭堂里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住客和招待所主人一家。
主人岩康是个话不多的中年汉子，正坐在柜台后抽着水烟筒，看到林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林溪打好饭菜，犹豫了一下，端着碗走了过去。
“岩康大哥，能向您打听个事吗？”林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
岩康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今天下午，我不小心走到了寨子东头的那片老林子附近……”林溪小心地措辞，“好像听人说，那里不太方便进去？”
岩康闻言，放下水烟筒，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你进去了？”
“就在边缘看了看那些石碑，没深入。”林溪没敢说完全进去了。
“幸亏没深入。”岩康松了口气的样子，“那是寨子的禁地，老辈人叫它‘鬼林’，邪乎得很。以前是处置凶犯和横死之人的地方，怨气重，听说还有山鬼看守。外人进去，容易冲撞，惹上不干净的东西，轻则生病倒霉，重则……唉，总之不是好事。寨子里的人没事都不会往那边凑。”
他的说法和桑塔言大同小异，但语气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信。这让林溪更加确信，那并非少年危言耸听，而是此地根深蒂固的禁忌。
“原来是这样，多谢您提醒，我以后一定注意。”林溪心有余悸地道谢。
岩康摆摆手，重新拿起水烟筒，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像是随口又提了一句：“是小塔言把你找回来的吧？”
林溪一愣：“您怎么知道？”
岩康脸上露出那种林溪已经有些熟悉的、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孩子鼻子灵得很，但凡跟你有关的事，他总能第一个知道。他对你，可是上心得很啊。”
这话里的意味似乎比之前更加明显。林溪心里一动，顺势问道：“桑塔言他……对谁都这么热情吗？我是说，他对每个来寨子的客人都这样？”
岩康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嘿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们阿佤人是好客，但也没到小塔言这个地步。那孩子……心思单纯，认死理。他要是看对了眼，那就是一头热地扎进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在林溪脸上扫过，语气变得有些含糊却意味深长：“林作家，你是外面来的文化人，见多识广。我们寨子有寨子的规矩，小塔言呢，有他自个儿的心思。有些事……有些人……你看明白了，就得自己掂量清楚。别糊里糊涂的，到时候……不好办。”
这话像是一记轻轻的警钟，敲在林溪心上。岩康虽然没有明说，但暗示已经足够清晰：桑塔言对他不同寻常的热情，并非普通的待客之道，而是带有某种特殊的、可能需要他认真“掂量”和回应的“心思”。
林溪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他之前隐约的预感似乎得到了印证。那份过于粘稠的关注，那双时刻追随着他的炽热眼睛，那不容拒绝的呵护和紧张……原来并非他敏感多想。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如此强烈喜爱的些许无措和虚荣，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压力。他只是一个来找素材的过客，如何承受得起这样一份沉重而陌生的情感？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少年，而且来自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文化环境。
“多谢您，岩康大哥，我……我会注意的。”林溪有些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心情变得有些纷乱。
岩康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抽着水烟。
晚饭后，林溪没有立刻回房。寨子的夜晚凉爽而宁静，星空似乎比城市里低垂许多，也更璀璨。他需要散散心，理清一下烦乱的思绪，便沿着寨子里相对明亮的主路慢慢散步。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两旁吊脚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静谧而神秘。偶尔有晚归的寨民走过，对他投来善意的目光。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绕到了寨子中央的小广场附近。白天里立着图腾柱的空地，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忽然，他听到广场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声音有些耳熟。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隐在一棵大榕树的阴影里望去。
月光勉强照亮了那角落。果然是桑塔言。他正站在一位穿着传统阿佤服饰、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婆面前。那位老婆婆林溪有点印象，好像是寨子里很受尊敬的一位长者，大家都叫她“伊姆”（阿佤语：奶奶）。
桑塔言背对着林溪，看不清表情，但他的肢体语言透露出一种罕见的激动和执拗。他正急切地对伊姆说着什么，语速很快，用的是阿佤语。
伊姆奶奶则缓缓摇着头，脸上带着忧虑的神色，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桑塔言的肩膀安抚他，但桑塔言躲开了。他又说了几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又或者是……固执的宣告？
林溪屏住呼吸，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紧张而又沉重的气氛。这绝不是在闲聊。
伊姆奶奶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缓慢地回应了几句。桑塔言猛地抬起头（这个动作让林溪看到了他小半张侧脸，那上面写满了不甘和倔强），激烈地反驳着什么。
最后，伊姆奶奶似乎有些无奈，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很长一段话，然后摇了摇头，转身拄着拐杖，慢慢地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
留下桑塔言一个人站在原地，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垮下，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失望和压力。但很快，他又猛地抬起头，望向招待所的方向，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那姿态里又充满了不肯放弃的决心和某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林溪的心跳莫名加速。他几乎可以肯定，桑塔言和伊姆奶奶的争论，绝对与自己有关。是因为白天“鬼林”的事被长辈责备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那个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执拗和决心，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他没有惊动桑塔言，悄悄地转身，沿着原路返回了招待所。
这一夜，林溪失眠了。
窗外月色皎洁，但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岩康意味深长的警告，是桑塔言在月光下紧握的双拳和倔强的侧脸，是那清脆不绝于耳的银铃声，以及那双总是盛满炽热光芒的黑色眼睛。
他原本单纯的采风之旅，似乎正被卷入一场他无法预料、也难以理解的情感漩涡和文化差异的暗涌之中。
山间的雾，似乎不仅笼罩着青山，也开始弥漫在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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