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宴的菜肴颇具特色，多是山野时蔬、熏腊肉食和各类糯食，味道偏酸辣，林溪吃得还算适应。桑塔言席间格外活跃，不断给他夹菜，用略显笨拙的汉语介绍每一道菜的来历和吃法，同桌的其他几位寨民看着他们，脸上常带着一种林溪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饭后，林溪本想回招待所整理上午的笔记，桑塔言却兴致勃勃地提议：“林溪哥，下午我带你去梯田那边看看吧！这个时节，田里灌了水，像一面面镜子照着天，好看得很！”
林溪确实对梯田景观很感兴趣，便点头答应。
于是，整个下午，林溪的身影旁，总伴随着那个赤足银铃、笑容明媚的少年。桑塔言仿佛不知疲倦，带着他穿梭在寨子与山野之间，看层层叠叠、水光潋滟的梯田，看古老的水车吱呀呀地转动，看散落在林间的、供奉着山神石的小小神龛。
无论林溪走到哪里，一回头，总能看见桑塔言就在不远处。有时他在耐心讲解，有时他只是安静地跟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总是落在林溪身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那清脆的银铃声，也成了林溪耳边最持续的伴奏，声声入耳，步步相随。
起初，林溪只觉得感激和庆幸，能遇到这样一位热心肠的本地向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形影不离”开始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不自在。
每当他想独自静立片刻，好好感受一下山间的宁静，或者专注于拍摄某个细节时，桑塔言总会适时地出现在他身边，要么递上一颗野果，要么指给他看一只飞鸟，打断他的思绪。他的热情像一张温暖却密不透风的网，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
林溪几次委婉地表示：“桑塔言，你不用一直陪着我的，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就好。”
桑塔言却总是眨着那双无辜又明亮的眼睛，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不忙啊！陪着林溪哥就是我最重要的事！”那语气真挚无比，让林溪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不识好歹。
直到夕阳再次西斜，将梯田的水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两人才踏上返回寨子的路。
林溪感到些许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被一个人如此高密度地关注和陪伴，对他这个习惯独处和安静的作家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他需要一点个人空间来消化和整理今天收获的大量信息。
“桑塔言，谢谢你今天带我看了这么多地方，”回到招待所楼下，林溪停下脚步，语气温和但带着明确的结束意味，“我有点累了，想回房间休息一下，顺便整理笔记。”
桑塔言脸上灿烂的笑容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好！林溪哥你好好休息！晚饭你想吃什么？我知道一家做的酸汤鱼特别好吃！”
“不用了，”林溪连忙摆手，“招待所应该提供晚餐，我随便吃点就好。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他的拒绝比之前更加明确。
桑塔言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固执，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稍微低了些：“那……好吧。林溪哥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来找你？”
“……明天再说吧。”林溪没有直接答应，笑了笑，转身走进了招待所。
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总是充满活力的身影和叮当作响的银铃声，林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种莫名的放松。
他坐到窗边的书桌前，摊开笔记本，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窗外，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收拢，远山和吊脚楼的轮廓逐渐模糊。寨子里传来隐约的炊烟气息和孩童嬉闹的声音，生活气息浓郁。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忽然定住了。
招待所斜对面的一棵大榕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树坐着，赤着脚，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踝上的银铃偶尔发出细微的轻响。是桑塔言。他并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个地方，安静地待在能看见招待所大门的地方。
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无奈、歉意和些许烦躁的情绪涌了上来。这少年……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个身影，专注于眼前的笔记。然而，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桑塔言那双总是盛满热情和专注的眼睛，以及那无所不在的银铃声。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寨子里亮起零星灯火，林溪从窗口再看去，树下那个身影才不知何时离开了。
第二天，林溪刻意起得比平时晚了些。他下楼吃早餐时，眼神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桑塔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招待所主人给他端来一碗简单的米粉，顺口问道：“和小塔言玩得还好？”
林溪笑了笑：“挺好的，他很热情，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主人点点头，脸上又露出那种林溪觉得有些奇怪的笑容：“小塔言是个好孩子，心实诚。他喜欢你呢。”
林溪只当是主人家表达友好的方式，随口应和：“是啊，他很友好。”
“我们阿佤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就会像山雀围着喜欢的树唱歌一样，赶都赶不走的。”主人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调侃，转身忙去了。
林溪咀嚼着这句话，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浮了上来。山雀围着树唱歌？这比喻……似乎过于亲密了些。
他决定今天独自行动。一来需要静静心，二来也想避开桑塔言那过于紧密的陪伴。他记得昨天路过寨子东头时，看到一片看起来颇为古老的林地，入口处似乎还有些残破的石刻，作为悬疑作家，他对这种带着神秘和历史感的地方天然有兴趣。
吃完早餐，他背上包，拿着相机，特意选了个与昨天相反的方向，朝着寨子东头走去。
清晨的寨子很安静，一路上遇到几个村民，都对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并未阻拦。越往东走，吊脚楼越稀疏，树木越发茂密苍劲。
很快，他看到了那片林地。古木参天，枝桠交错，遮天蔽日，林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朽树叶气息的凉意。入口处果然歪斜着几块石碑，上面刻着的图案和文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更添几分神秘幽深之感。
林溪精神一振，拿出相机，小心翼翼地迈步走了进去。
林地里光线昏暗，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没有路径可言。他仔细观察着那些石刻，试图分辨上面的痕迹，又对周围奇特的老树和藤蔓结构产生了兴趣，不时举起相机拍摄。
他沉浸在自己的探索世界里，暂时将桑塔言和那些困扰抛在了脑后。
越往深处走，环境越发幽静，甚至有些阴森。鸟鸣声都稀疏了许多。正当他蹲下身，试图看清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上是否还有图案时——
“林溪哥！！”
一声急促甚至带着惊恐的叫喊猛地从他身后传来，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林溪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回头望去。
只见桑塔言正站在林地边缘，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上。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灿烂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惊慌和严肃。他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急匆匆跑来的，额角甚至带着汗珠。
“桑塔言？你怎么……”林溪惊讶地看着他。
桑塔言几个大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林溪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林溪微微吃痛。他的手掌冰凉，甚至还带着奔跑后的颤抖。
“你不能来这里！快出去！”桑塔言的语气是林溪从未听过的严厉和焦急，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为什么？这里不能进来吗？”林溪被他激烈的反应弄懵了，手腕被攥得生疼，试图挣脱，“我只是看看这些石刻……”
“这里是‘鬼林’！是寨子的禁忌之地！外人不能进来，我们自己人平时也不能轻易进来的！”桑塔言的声音又急又快，眼神里充满了真切的恐惧，不是针对林溪，而是针对这片林地本身。他几乎是强行拖着林溪往外走，“快走！趁山鬼还没注意到你！”
“山鬼？”林溪被他拖得踉跄，心里觉得有些荒谬，但看着桑塔言前所未有的失态和那双盛满惊恐的眼睛，他又无法将其视为玩笑或迷信。那种恐惧太真实了。
桑塔言不再解释，只是紧绷着脸，死死抓着林溪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反抗，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拉出了这片阴森的林地。
直到重新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感受到温暖的空气，桑塔言才仿佛虚脱般松了口气，但抓着林溪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仿佛怕一松手他又会跑回去。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惊魂未定地看着林溪，语气里带着后怕和责备：“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多危险！要不是阿朵婆婆看见你往这边来，赶紧跑来告诉我……”
林溪看着他这副样子，原本心里那点因为被强行干涉而产生的不悦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歉意和疑惑：“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不能进。‘鬼林’？山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塔言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片幽深的林地，压低声音说：“这里是以前寨子里处理……不好的东西，和安葬某些特殊死法的人的地方。老人们说，这里沉睡着不安宁的灵魂，还有守护这里的山鬼。外人闯入，会惊扰它们，会……会带来不好的事情。”
他的解释带着浓重的民俗色彩，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但结合刚才林地里那种阴森压抑的氛围，以及桑塔言如此剧烈的反应，林溪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原来是这样……我确实不知道，抱歉，让你担心了。”林溪诚恳地道歉。
听到他的道歉，桑塔言的脸色才缓和下来，但眼底的担忧仍未散去。他仔细地打量着林溪，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以后想去哪里，一定要先问我，知道吗？”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甚至像是一种……占有性的保护。
林溪看着少年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以及他眼中那未褪的惊惧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苗疆少年对他的关注和紧张，似乎远远超出了一个向导对游客的负责程度。
那银铃声似乎还响在耳边，却仿佛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却密不透风。
他隐隐感觉到，有些东西，可能和他最初想象的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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