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阿佤寨是在鸟鸣与薄雾中苏醒的。
林溪这一夜睡得并不算踏实。木床有些硬,窗外陌生的声响时而入梦,更重要的是,脑子里还反复闪现着昨日那个赤足银铃、笑容灿烂的少年身影——桑塔言。
他起得颇早,推开木窗,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涌入肺腑,令人精神一振。远处的山峦依旧缠绕着乳白色的雾带,近处的吊脚楼屋顶已有炊烟袅袅升起,整个寨子静谧而祥和。他拿出笔记本,试图记录下初见的印象,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只粗糙的草编蚱蜢轮廓。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清脆悦耳、极具节奏感的银铃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招待所而来。
林溪心中微微一动,探身向下望去。
果然是他。
桑塔言今天换了一身更正式的阿佤族服装,依然是靛蓝色为主,但衣襟和袖口绣着更加繁复精美的彩色花纹,脖子上还戴了一个小巧的银项圈。他赤着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轻快的步伐叮咚作响,像一首活泼的山间小调。他手里提着一个用竹篾编成的精致小提篮,脸上洋溢着比朝阳还要明亮的笑容,正抬头精准地望向林溪的窗口。
“林溪哥!早上好!”他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早上好,桑塔言。”林溪也笑了,被他蓬勃的朝气感染。
“我给你带了早餐!是我们阿佤自家的米酒和糍粑!”桑塔言举起小篮子晃了晃,“你快下来!”
林溪有些意外于对方的热情周到,连忙应了声好,简单洗漱后便下了楼。
桑塔言就站在楼下那棵老榕树下等着他,晨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他看到林溪,立刻迎上来,将竹篮递到他面前,眼神期待得像只等待夸奖的小动物。
“尝尝看!我阿嬷酿的米酒,寨子里最好喝的!糍粑也是早上刚打好的,还热着呢!”
林溪接过篮子,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竹筒和一个用新鲜叶子包裹着的、白白胖胖的糍粑。竹筒塞子一打开,一股清甜醇厚的酒香便扑鼻而来,并不浓烈,反而诱人。
“太麻烦你了,谢谢。”林溪真心道谢。异乡清晨的这份善意,让他心头暖融融的。
“不麻烦!”桑塔言眼睛弯弯的,“你快尝尝米酒,看喜不喜欢?”
盛情难却,林溪端起竹筒,小心地抿了一口。预想中米酒的辛辣并未出现,入口是极致的甘甜和绵软,带着糯米的清香,顺滑地滑过喉咙,只留下满口馥郁和一丝微不可查的、令人回味的花果香气。这和他以前喝过的任何米酒都不同,更像是一种甜蜜的饮料。
“很好喝!很甜!”林溪惊喜地称赞道。
桑塔言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高的褒奖,眼神亮得惊人。“甜就好!甜就最好了!”他重复着,语气里满是欢欣鼓舞。
林溪又咬了一口糍粑,软糯弹牙,带着稻米天然的香甜,配上这甘甜的米酒,确实是绝佳的早餐组合。他吃得很满足,却没注意到身旁的桑塔言看着他吞咽的动作,眼神微微深了些,耳根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在阿佤的古歌谣里,为心上人奉上自家酿的最甜的米酒,寓意着“愿你的生活因我而甜如蜜糖”。而对方接受了这份甜,并且由衷地称赞,无疑是一个极其美好的信号。
可惜,林溪一无所知。他只当是当地淳朴好客的风俗。
“林溪哥,你今天想去哪里看看?我对寨子最熟了,我带你去看最好玩的地方!”桑塔言主动请缨,语气热切。
林溪正愁人生地不熟,有个本地向导自然求之不得。“那太好了!我想多看看寨子的风貌,还有……如果方便的话,想了解一些你们阿佤族的故事和习俗。”作为作家,他对后者更感兴趣。
“方便!当然方便!”桑塔言拍着胸脯,“我知道好多故事呢!包在我身上!”
于是,吃完早餐,林溪拿着他的笔记本和相机,跟着桑塔言开始了阿佤寨的“深度游”。
桑塔言确实是个极好的向导,他熟悉寨子的每一寸土地,知道哪条小路通往视野最好的观景台,哪棵古树有着最神奇的传说。他活泼健谈,用带着口音的汉语,叽叽喳喳地给林溪介绍着各种东西:这是祭祀用的神柱,那是聚会时的火塘,哪种花是阿佤姑娘们用来染布的,哪种草药可以治跌打损伤。
他的知识丰富又鲜活,远比任何旅游手册都要生动。林溪听得入神,笔尖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不时举起相机拍摄。
而桑塔言,似乎格外喜欢被林溪的镜头捕捉。每当林溪举起相机,他要么会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要么会故意展示一个矫健的攀爬动作,或是侧身指向远方的风景,将自己最好的角度和状态融入林溪的取景框中。
“林溪哥,把我也拍进去好不好?”他时常这样要求,眼神里带着撒娇的意味。
林溪自然笑着答应,只觉得这少年天真可爱,充满表现欲。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寨子后山的一片开阔坡地,这里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远处是层叠的梯田和巍峨的青山。风景极佳,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桑塔言深吸一口气,忽然转向林溪,说道:“林溪哥,我给你唱首歌吧?是我们阿佤的山歌。”
“好啊!”林溪欣然同意,他对这些原生态的音乐很感兴趣。
桑塔言清了清嗓子,站定身子。他望着林溪,眼神忽然变得专注而深邃,那里面有山水的倒影,还有一种林溪看不懂的、浓烈的情感。
他开口唱了起来。
歌声清亮悠扬,如同山涧流水,穿透空气,直上云霄。调子婉转曲折,带着独特的民族韵味,歌词是阿佤语,林溪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旋律本身就像带着魔力,时而轻快如林间跳跃的精灵,时而深情如月下缠绵的流水。
林溪听得有些痴了。他从未在现场听过如此纯粹、毫无修饰的歌声,它直接、热烈,仿佛能撞进人的心里。
他注意到,桑塔言唱歌的时候,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那眼神炽热而真诚,里面盛满了某种滚烫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少年的表情不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一种深情的、带着些许羞涩又无比勇敢的诉说。
一曲终了,余音似乎还在山谷间回荡。
桑塔言微微喘着气,脸颊有些红,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溪,像是在等待审判。
“太好听了!”林溪由衷地鼓掌赞叹,“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旋律非常美,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桑塔言似乎松了口气,笑容再次绽放,带着满足和喜悦。他轻声说:“歌词……是赞美青山绿水,赞美天上的雄鹰和地上的花朵……还有,赞美……遇到的最好看的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慢,眼神飘忽了一下,耳根更红了。
林溪并未深想,只当是歌词固有的修辞,笑道:“那这歌很适合这里的景色。谢谢你,桑塔言,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现场演唱之一。”
他的夸奖让桑塔言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脚踝上的银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然而,林溪心里那丝隐约的异样感又浮现了出来。这少年……对他是不是太好太热情了?这美妙的歌声,这专注的眼神,真的仅仅是对一个外来客人的友好吗?
但他很快又压下了这念头。或许这里民风便是如此淳朴热情,自己不该用都市里疏离的人际观念去揣测。也许桑塔言只是性格特别外向开朗而已。
两人又在山坡上坐了一会儿,吹着风,看着景。桑塔言偶尔会指给林溪看远处飞过的鸟,或者讲一个寨子里的小趣事,气氛轻松愉快。
快到中午时分,阳光变得有些烈了。桑塔言站起身,很自然地向林溪伸出手:“林溪哥,走吧,带你去尝尝我们阿佤特色的长桌宴!虽然不是正式节日,但招待所旁边的饭馆也能做几样地道菜!”
林溪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量感。他略微迟疑了一瞬,还是笑着借力站了起来,然后很快松开了。
桑塔言似乎并不介意,反手就拉住了他的手腕:“那家店的位置有点绕,我带你去!”
他的手掌温热,带着轻微的薄茧,力度适中却不容挣脱。林溪被他拉着往前走,手腕上的触感和身前少年活泼的背影,以及那不绝于耳的银铃声,都让他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愈发清晰。
这苗疆的少年,他的热情,就像这山间的阳光,直接、热烈,毫无遮挡,让人有些招架不住,却又……并不讨厌。
林溪看着桑塔言脑后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发梢,心想:只是热情好客而已,别多想。收集素材要紧。
而他前方,桑塔言感受着掌心下林溪纤细的腕骨,嘴角勾起一个得逞而又甜蜜的笑意。
阿佤的情歌,从来只唱给心上人听。歌词里说的,是“天上的雄鹰啊,请为我作证,我遇到了命定的恋人,他像最美的花朵,开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