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蜿蜒崎岖的山路尽头,望着眼前被浓白雾气笼罩的苍翠群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是湿润的,带着泥土、青草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馥郁香气,与他久居的、充斥着汽车尾气和空调废气的都市截然不同。这里就是黔东南的深腹,地图上一个需要放大再放大才能找到的小点——阿佤寨。
他是个小说作家,专写悬疑冒险类,最近正卡在一个关于神秘部落传说的关键情节上,死活找不到灵感。编辑催稿催得快要上吊,他心一横,干脆收拾行李,亲自来了这传闻中苗疆分支——阿佤族的聚居地,美其名曰“采风”。
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布满青苔。行李箱的轮子在这种路上彻底报废,只能吃力地提着走。周围寂静得只剩下不知名的鸟鸣和自己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雾气流动,时而散开,露出远处山坡上依势而建的吊脚楼,黑瓦木墙,错落有致,仿佛镶嵌在翠绿画布上。时而又聚拢过来,将一切重新掩盖,只剩下眼前几步之景,平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
“这地方……还真有点小说里那种与世隔绝的氛围感了。”林溪抹了把额上的细汗,自言自语地鼓劲,“加油林溪,素材就在前方!”
又艰难前行了约莫半小时,山路一转,雾气似乎淡了些,一个规模不小的寨子轮廓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寨口立着巨大的木头牌楼,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古朴的图案,有盘绕的蛇,展翅的鸟,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中央是三个巨大的字符,似乎是本族文字,旁边有小小的汉字标注——阿佤寨。
牌楼下站着几位穿着民族服饰的老人和孩童,正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明显的外来者。他们的服饰以深蓝和黑色为底,绣着色彩鲜艳的纹样,银饰并不多,但造型别致。
林溪尽量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走上前用普通话询问:“您好,请问寨子里的招待所在哪里?”
老人们互相看了看,似乎没太听懂。一个机灵的小孩子指了指寨子里面的方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往里,最高的那栋,有旗子。”
“谢谢,谢谢!”林溪连忙道谢,顺着孩子指的方向走去。
寨子里的路依旧是石板路,但平整了许多。两旁是吊脚楼,楼下偶尔能看到蹲着抽烟筒的老人,或是正在晾晒染布的女子。她们看到林溪,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但并无恶意,只是那种纯粹的、对陌生外来者的打量。
这种目光让林溪有些许不自在,但他还是保持着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终于,他看到了那栋挂着一面蓝色小旗子的三层吊脚楼,应该就是招待所了。他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走过去。
办理入住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招待所的主人家是个中年汉子,汉语说得不错,只是话很少,收了钱,递给他一把旧铜钥匙,指了指楼梯:“二楼,最里面那间。”
房间很小,但还算干净,有一扇木窗,推开就是郁郁葱葱的山景和缭绕的云雾。林溪放下行李,瘫坐在竹编的椅子上,感觉浑身都快散架了。
休息了片刻,他拿出笔记本和相机,决定趁天还没黑,在寨子附近稍微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寨子中央有一小片空地,像是广场,中间立着一根雕刻着密密麻麻图案的石柱,柱顶似乎放着什么器皿。广场边上还有几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垂落,如同老人的胡须。
林溪举起相机,小心地避开一些看似在举行仪式的村民(他听说少数民族多有禁忌),拍摄着这里的建筑和环境。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绕到了寨子后方,这里人烟更稀少,只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溪水上架着一座小小的竹桥。
而就在竹桥的那一端,溪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个人。
林溪的脚步顿住了。
那是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阿佤族便装,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截结实白皙的小腿。他赤着双足,浸在清凉的溪水里,轻轻晃动着,脚踝上套着一串精致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极其轻微、却又清晰钻入耳膜的“叮铃”声。
少年低着头,似乎正在专注地编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细长的手指在翠绿的草叶间灵活地翻飞。夕阳的余晖恰好穿过雾气的缝隙,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高挺,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忽然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林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少年的眼睛极其漂亮,是那种清澈又深邃的黑色,像蕴藏着星辰的山涧幽潭。他的眼神带着些许被打扰的茫然,但很快,那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的光芒。
他看到了林溪,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缓缓向上扬起,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又热烈,仿佛汇聚了周遭所有的阳光,驱散了山间的雾气,直直地撞入林溪眼底。
林溪从未见过这样纯粹又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一时竟有些无措。
少年从青石上跳下,赤足踩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几步就走到了竹桥这边,落落大方地站在林溪面前。他比林溪略矮一点点,目光明亮地直视着他,用带着口音但语调好听的汉语问道:“你是外面来的客人?”
他的声音清朗,如同溪水击石。
“啊……是,是的。”林溪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我叫林溪,是个写书的,来这边采风。”
“写书的?”少年眼睛更亮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我知道,就是很有学问的人!我叫桑塔言。”
桑塔言。林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有当地的山野气息,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
“你好,桑塔言。”林溪也笑了,“你在做什么?”
桑塔言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编到一半的东西,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用青草编成,精巧可爱。“编个小玩意儿。送给你?”他说着,就直接塞到了林溪手里。
林溪有些意外,但看着对方热情真诚的眼神,也不好拒绝:“谢谢,很漂亮。”
桑塔言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脚踝上的银铃又发出轻响。他忽然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来的、带着青草甜香的气息,他的目光落在林溪的脸上,仔细地看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和……欣赏?
林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后退了半步。
桑塔言却毫不在意,笑着问道:“林溪哥,你长得真好看,像……像后山月亮泉里泡着的白玉石!”
这直白又古怪的赞美让林溪耳根一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苗疆的少年,都这么……热情奔放吗?
桑塔言似乎还想说什么,远处却传来了呼唤声,用的是阿佤语,林溪听不懂。
桑塔言回头应了一声,又转回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林溪:“我阿嬷叫我回去了。林溪哥,你住在招待所吗?我明天去找你玩!”
说完,也不等林溪回答,便赤着脚,像一头敏捷的小鹿般,踏着溪边的石头,叮叮当当地跑远了,那欢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霭和吊脚楼的阴影里。
林溪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只草编的蚱蜢,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清脆的银铃声和少年热情的话语。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翠绿的蚱蜢,摇头失笑。
这苗疆的第一天,似乎……还挺有趣的。
他并不知道,在阿佤族的古老习俗里,一个少年将自己亲手所做之物赠予外来的客,尤其是赠予心仪的对象,是求爱最初、也是最真诚的试探。
那只小小的草蚱蜢,在少年炽热的心事里,有一个更为甜蜜的名字——叫“心跳”。
而他所感受到的有趣,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名为: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