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欧娜平时不爱讲话,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躲避烦人的社交,像在写应试作文,一落笔就是身不由己的流水账;二是源于身边没有值得她开口的人,身在同乡,心在异邦。
但是,即便她刻意表现出冷漠疏离,也总有人尝试与她交往。
菲欧娜起初有些纳闷,后来通过朋友的反馈和读过的几本书籍,才渐渐明白相由心生,每个人都自带磁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柔气质,总在不经意间吸引旁人,是表面皮相瞒不过也藏不住的。
想到这里,菲欧娜合上书本,躯体懒洋洋地向前伸展,双手撑住脸颊,想在图书馆安静的氛围下打个盹儿,享受片刻安宁。
手机的嗡嗡振动让刚刚放松的眼帘艰难掀起,她一下子就锁定了屏幕上新弹出的消息框:
【@班主任-数学卢基诺老师:@全体班委 请于今日下午2点半之前,到达高二年级数学组开会,收到请回复】
菲欧娜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在争先恐后的“收到”中看见一条堪比晴天霹雳的指令:
【@班主任-数学卢基诺老师:@21号-语文课代表-菲欧娜.吉尔曼 请菲欧娜同学提前半小时来我办公室】
菲欧娜两眼一黑,仿佛看见一万只跳跳蜥拖着公式满天飞。内心把上学期、上上学期做过的所有事情回想了个遍,作弊?没有。逃课?不敢。顶多上课走走神。不过每节数学课班上都睡倒一大片,怎么也轮不到她啊。
纵使思绪纷乱,她也只能认命般叹息。慢吞吞地打出“收到”二字,早已鸦雀无声的群聊右侧,冒出一个干巴巴的蓝色字框。
菲欧娜摘下黑色粗框眼镜,左手揉捏酸痛的鼻梁,右手收拾课本笔记,拉上背包拉链。起身时看了眼手机13:34,下方跳出玛尔塔发来的消息:
【我真服了!今天周六啊,好不容易不补课,我本来在靶场玩得好好的,一看手机这老登又要整哪出?】
菲欧娜抬头扫了眼空旷的阅读区,确认不会打扰其他人后,把双肩包往右肩一搭,借着光滑的地面,小碎步“呲溜”一下滑行到电梯口,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敲打:
【就是就是!而且他为什么单独艾特我?难道上次在黑板上画他的Q版头像被发现了?可那也不是我干的呀…】
结束这番同仇敌忾的宣泄,她刚好走出图书馆大门。午后阳光晒得皮肤滚烫,菲欧娜拉低鸭舌帽檐,匆匆赶往公交站台。
1
最开始,菲欧娜是怎么认识自己的?还得从小学一年级说起。
那时候,班主任郑重其事,告诫大家:一些同学之所以人缘好,是因为他们性格好、成绩好、品格好。于是一个个问起来,“想和某某同学做同桌的请举手!”
问到班长,一支支小手臂像小树叉一样歪七扭八地竖起来。问到体育委员,小手臂放下来了几个,剩下的也有不少。
唯独问到菲欧娜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前排一个、最近聊得来的女同学,回头扫了一眼,才犹犹豫豫地举起半个手臂。
原来善意,也可以是残缺的。
老师站在讲台上,颇具意味地点点头,像车轱辘碾过枯树叶一般,问起了下一个。
整个过程中,菲欧娜一直低着头,一次手也没有举,问到她时目光仍然很平静,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2
菲欧娜自知是个文静内向的人。同学录上,大家都这么写下对她的第一印象。
旁人真正直白地点评起菲欧娜的性格,是在一次班会课上。
小学所在的班级是年级中最差的一班,身边人个个都是闯祸精,老师趁时调换座位。
分配给菲欧娜的同桌,总是那些调皮捣蛋、油嘴滑舌的小男生,记名册上每行每页都是他们的丰功伟绩。
调换好的第一天,就磨合得非常差……从小男生的角度来说。
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天生好动,身边突然多了个闷葫芦,难免是不适应的,有的甚至背后责怪起了老师:“真搞不懂老师为什么要把你调到我旁边!什么话也不说,烦死了!”然后扔给菲欧娜一个嫌弃的表情。
对于换座位这件事,菲欧娜是很不情愿的,变来变去惹人烦躁。不过也无所谓,与班上同学的关系都是半生不熟的,她依然可以干自己的事,就是聒噪了一点。
直到被那个男生翻了白眼,菲欧娜差点把无语两个字贴脸上,他嫌弃个什么劲儿?
神经病……
3
伊莱曾经是菲欧娜的邻家哥哥,后来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搬去了别处。
菲欧娜对这个哥哥的印象可太深了。逢年过节,自己的好妈妈都会把她拎到伊莱房间,让她和他说说话,融入他的朋友圈。
伊莱会蹲下来,问她:要不要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玩儿?
菲欧娜看着他的眼睛,身后是满客厅的嘈杂人声。她当然可以说不想,可是叔叔阿姨们总说:“你怎么不跟他们去玩啊?你们小的在一起玩玩多好啊。”恐怕现在出去,一定会面临三堂会审吧……所以菲欧娜低下眼眸,点了点头。
即便这样,她依然融不进去。端个小板凳坐在房间一角,听其他几个哥哥打游戏的声音,觉得非常吵。
阿姨会时不时地进房间送来水果零食,放在一张小圆桌上。菲欧娜不好意思去吃,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草莓堆越来越矮。阿姨一句“你咋不吃呢?”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还是伊莱一面把草莓送入口中,一面在剩下的草莓上插上牙签,递到她面前,才好意思去接。结果阿姨又补了一刀:“呦?伊莱一动口你就敢吃了嘛?”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安全感,立刻荡然无存。
4
伊莱经常给菲欧娜洗水果、递零食。
因为不知道她的喜好,就把家里有的每样添上几份,再装进一个不大不小的碗里,送到她面前。再从碗里拿出一颗荔枝放到自己嘴里:“我妈的鱼炒糊了,晚饭时间推迟一点点,先吃点东西垫垫。”
伊莱吃着吃着就被朋友叫去打游戏了。
菲欧娜晃着小脚,余光瞟见他有了新动作,便朝他的方向看去,一个叫奈布的男生对着屏幕骂骂咧咧:“这人打游戏真坑。”
边说边往嘴里塞葡萄,然后被酸得呲牙咧嘴,毫不客气地拍打伊莱的肩膀,插科打诨:“小妹妹,千万别吃碗里的葡萄!这家伙居然在葡萄里下毒!”
伊莱脸色立马变绿:“去去去一边去!”转而揉了揉她的脑袋瓜:“没关系,我们可以吃别的。”
菲欧娜偏过头去,强压下嘴角的笑意,小脚晃得更轻快了些,在奈布夸张的咳嗽声中清晰地“哦”了一声。
5
时过境迁,菲欧娜长成了大姑娘。过去的很多都已经物是人非。不知不觉中,她也慢慢接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然而命运的圆环没有终点,有些隐匿在记忆深处的人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她身边。
学校的会议结束,母亲打来了电话:“学校里的事情忙完了就回家,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伊莱哥哥?他们一家回来了,今晚请他们吃饭,你早点回来。”
……
车窗外,流光溢彩的晚霞在天空中倒退,像有人临时起意,将电影的进度条拉回开头,重新上演了一段旧时光。
菲欧娜的手机熄了屏,玻璃窗倒映的眼神里只有着对繁重学业的倦怠,读不出丝毫对旧友重逢的期待。
她长大了,知道怎么应付枯燥乏味的饭局,躲避冗长虚伪的社交,不再需要一个长辈像照顾小朋友那样,往她的碗里夹菜,也不会因为一碗草莓而心生波澜。
小时候对伊莱确有依赖,这不可否认。但菲欧娜想,那时的自己胆小怯懦,不擅长拒绝,喜欢迎合大众,导致集体常常会忽略甚至不在乎她的个人感受。
伊莱,只是在人山人海中恰好路过她,而当时的菲欧娜,也确实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看见她。
换句话说,只要有人能给予她同等价值的“关爱”,那谁都可以成为她的“伊莱”。
儿时少有的情感,也是建立在需要与被需要的不平等关系上的。
那么现在,这种关系消弭了。当年少的旧友再次相遇时,当初所珍视的、在意的,会在时间的冲洗下黯然失色吗?
6
天色渐暗,菲欧娜从来没有觉得书包这样沉重。电梯维修,爬了五层楼的她大汗淋漓,黏糊糊又湿漉漉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楼道里充斥着油烟味,呛得她眼角湿润,鼻子发酸。厌烦的情绪油然而生,她发誓再也不在作文纸上吹嘘什么人间烟火气了。
来到家门口,菲欧娜早有预料,加重了敲门的力道。门没有开,屋内叮铃哐当,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按照过往经验,母亲不会注意到有人回来,也不会听到客厅茶几上手机的震动响声。
菲欧娜叹了口气,松松垮垮地靠在门后,懊恼自己忘记带钥匙,想念床上软乎乎的枕头和香喷喷的曲奇。
掏出手机,翻看着班级群内近期关于学校大大小小的琐事。得知下周五,校领导组织各班特定学生,前往高中所属大学参观,菲欧娜就是其中之一。
挺好的,不用上数学课,也不用考试了。
学生的快乐如此简单。
7
菲欧娜觉得自己真够倒霉的。回家碰上电梯维修,到了家门口也不能进,还要和许久未见的旧友打个照面。
看着空空旷旷的楼梯道,耳边已经不由得响起了脚步声,甚至…开始幻想起了伊莱长大后的脸庞。
小时候,妈妈除了在自己面前表扬他的成绩外,最常提起的,就是他的长相和性格。见面就是一顿夸:“瞧这帅帅气气的小伙子,性格也好会来事儿!不像你,天天闷在房间里面,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多跟人家学学,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问他!”
想到这里,菲欧娜凭空翻了个白眼。心里头酝酿着,待会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向叔叔阿姨问好,以及……是否还要像小时候一样称呼伊莱为哥哥?
眼神缓缓上移。要不……去楼上躲一会儿?等他们进门了以后,再假装和玛尔塔玩忘了,才“火急火燎”地赶回家?
屋里渐渐安静,菲欧娜等得头上的汗都干了。
因为不放心,又用力敲了敲门,这次迎接她的不仅是冷落,更是一连串的麻烦:“回来啦?快快快,进来端菜。”说完,又关上厨房门,继续忙碌。
菲欧娜完成自己的任务,关上房间门的一刹那便泄了气,瘫倒在被褥中央,瞬间不省人事。
再次睁开眼时,天彻底黑了。
门外已是一片熙攘,大概是妈妈边解围裙,边招呼客人落座,还掺杂着几声寒暄。
她费力地爬起来,仍然处于昏昏欲睡状态下的大脑,被一声呼唤强制开机:“菲欧娜——出来吃饭了!”
8
菲欧娜打开房门,熟稔地面对着笑脸盈盈的大人们:“叔叔阿姨好。”接过他们手中提的酒,“我把这个冰起来。”
却在转身即将与脑海中某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对视时,心脏好似被捏紧了,喉咙也开始发涩,清澈如同山间泉水的嗓音略带笑意,冲散了她的所有台词:“好久不见。”
菲欧娜觉得之前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在心里排练了,不过还是松了口气,点头报以微笑:“好久不见,请随便坐。”
“真是女大18变啊,娜娜越长越漂亮了,看着就讨人喜欢。”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亲戚们的谈笑声中落了座。
有惊无险地度过第一关后,便来到了真正令人如坐针毡的地方。
嘈杂的交谈声中,菲欧娜一只手托住脸颊,另一只手拿筷子,一下又一下地往嘴里塞花生米,仿佛神游天外,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都味同嚼蜡。
妈妈的胳膊肘碰了碰她的手臂,“好好吃饭。”菲欧娜不满地撇撇嘴,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啃了一口西兰花。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伊莱,我嘞个大型双标现场。同样随意的动作,怎么他就是落落大方,不拘小节,而自己就是不成规矩,青春叛逆?
“叫人啊。”
菲欧娜皱眉,“叫过了。”
莱父微笑着点头:“娜娜真乖啊。”
妈妈回道:“还是你家小孩听话,谁见了不夸一句温文尔雅。”
莱母无奈地摇了摇头:“别看这小子表面上彬彬有礼,内里头可坏的很嘞!温文尔雅这个词,形容娜娜最合适了。”
菲欧娜夹菜的手一顿,怎么夸到她头上去了?这公式真这么百搭吗?确实。
一方家长下达指令,展示家教;另一方家长给予肯定,戴上高帽;受夸一方还要摘下高帽,并通过自贬再回赠对方一个高帽。
切……
不过,让她得意的是,伊莱这个妈妈眼里的六边形战士,也逃不过他父母的打压,这反而让菲欧娜对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亲切感。
果然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们的眼里,社交似乎很简单,通过否认孩子的优点,暴露其缺点,来不动声色地衬托自己的谦虚。
她一直想不通,这样究竟能换来什么?
菲欧娜又偷偷地瞄了眼伊莱,觉得很不对劲,自己的妈妈都那样说他了,总该有点反应吧?
神情悠然、笑容可掬、姿态慵懒,好似对刚刚的一番交谈不以为意?
心理素质可真够强的。
不过,这或许是一种麻木呢?因为司空见惯,所以刀枪不入?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佩服、该心疼还是该共情了。
唉,算了,这不归她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