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机跨越重洋,最终降落在北欧一个宁静而富裕的国度。
这里空气清冷干净,街道井然有序,与江沪的喧嚣繁华、甚至与之前那个南方小镇的落后破败,都截然不同。
在应翼的安排下,一切手续都畅通无阻,他们很快入住了一处位于安静社区、配套设施完善的公寓。
高途的英语底子很好,加上和沈文琅经常出席重要场所,接触的外国人不少,交流不成问题,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修剪整齐的草坪,以及偶尔走过的推着婴儿车的悠闲路人,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仿佛几天前,他还挣扎在那个潮湿破旧的小屋里,为下一顿的营养和腹中孩子的安危而忧心忡忡。
应翼将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周到,临走前,他递给高途一张黑色的银行卡,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这里面有些钱,足够你们在这里生活。”
“应先生,我……”高途握着那张卡,感觉滚烫得灼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的,“谢谢您。”
应翼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与沈文琅有几分相似、却更为深邃锐利的眼眸里,情绪难辨。
“不必谢我,这只是……我应该做的。”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公寓楼的转角。
高途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后来,他去附近的ATM机查询了余额。当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一长串零时,他呼吸一滞,默默数了三遍。
一千万。
单位是人民币。
这个数字,曾经被他的亲生父亲当作卖掉他和孩子的价码,如今,却被沈文琅的父亲,以“补偿”和“安置”的名义,轻飘飘地给到了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他感激应翼,真心实意地感激。
这笔钱,意味着高晴可以进入本地优秀的学校,意味着他无需再为生计奔波,可以安心养胎,意味着他的孩子未来将拥有他曾不敢想象的教育资源和成长环境。
但是,他做不到心安理得。
这笔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心上。
它时刻提醒着他与沈文琅之间那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提醒着他那段卑微的、被视为“费尽心思”的过去。
如果他用了这笔钱,他和沈文琅之间,是不是就真的变成了一场用孩子换来的、价值一千万的交易?尽管出资人不同,但性质何其相似。
他紧紧攥着银行卡,指节泛白,在心里想,“应先生,这笔钱我用了的,一定会补上,连本带利。”
他不知道应翼是否会在意,或许对方根本就不在意没想过要他归还。
但这对他而言,这是他维持摇摇欲坠的自尊,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的唯一方式。
安顿下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郑重地在扉页写下“债务记录”四个字,然后将那一千万的数额,端端正正地记在了第一页。
他不能坐吃山空——尽管那座“山”看起来很高。
他开始利用一切机会了解这个国家的法律、就业市场,尤其是线上工作的可能性。他语言过关,专业技能过硬,即使孕期需要减少工作量,他也开始尝试接一些跨国的小型设计项目。
每一次收到报酬,无论多少,他都会仔细地记在笔记本上,然后看着总支出栏和总收入栏之间那依然巨大的差距,默默给自己打气。
路还很长,但他已经看到了方向。
应翼自那日离开后,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人间蒸发。
高途偶尔会想起那个气势非凡的 Omega 军官,心中充满复杂的感激。他知道,对方给了他一个重生的机会,而他能做的,就是不负这份机会,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真正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
私人飞机在最近的城市降落,随后是几个小时颠簸的车程。
沈文琅几乎是不眠不休,眼底布满了血丝,下颌线也因连日紧绷而显得愈发锋利。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手下汇报的地址——一个他从未听说过、在地图上需要放大数次才能看清的偏僻小镇。
他想象过高途见到他时的无数种反应,或许是惊慌,是愤怒,是抗拒,甚至是更深的怨恨。
但他独独没有想过眼前这种——
空。
眼前这栋老旧的居民楼,这扇他根据确切情报找到的房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不是临时出门的空,而是一种被彻底搬空、抹去所有生活痕迹的死寂。客厅里只有几张破旧的、蒙着灰尘的桌椅,卧室的硬板床上连一张席子都没有留下,厨房的灶台冰冷,连一只碗都没有。
空气中,甚至连高途身上那抹清淡的、他曾在无数个加班夜里悄然捕捉的鼠尾草信息素,都淡得几乎无法追寻,只剩下房屋久未住人的尘埃味和南方小镇特有的、黏腻的潮气。
沈文琅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线,仿佛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奔波千里后,在这一片虚无面前,“崩”地一声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惧。
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斑驳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又跑了?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彻底,更加决绝。上一次,他还能查到机场记录,还能捕捉到一丝气息。而这一次,高途像是人间蒸发,只留给他一个被抛弃得干干净净的空壳,和满脑子的混乱与恐慌。
小镇的风带着湿气吹进空屋,卷起地上一张不起眼的、被遗弃的超市小票。沈文琅弯腰捡起,上面模糊的字迹记录着购买的商品——牛奶、面包、方便面,速食米糊……
他看着那寥寥几样东西,想象着高途是如何在这个简陋的地方,精打细算地生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要钱?为什么不要我?
他错过了什么?他又失去了什么?
他抬起头,眼中是骇人的红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动用一切资源!所有机场、车站、港口,所有出入境记录!务必找到高途的踪迹。”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