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云有恋母情结,不是心理学教材上那种轻飘飘的说法,是扎进骨头里的。她的世界,母亲王慧是唯一的太阳、氧气和糖分。七岁那年,她仰着脸问王慧:“妈妈,我长大能和你结婚吗?”
王慧正在剥橙子,汁水染黄了她白皙的指尖。她笑了笑,用沾着橙香的手刮了下女儿的鼻尖:“傻孩子,只能女生和男生结婚呀。”
陈云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妈妈没有拒绝“结婚”这个提议!她只是说“女生和男生”……一个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瞬间缠满了她幼小的思维:那我变成男生不就好了?
这个念头随着她长大,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生根发芽,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执念。
班上有个男生叫抑尘,家里很有钱,是人群的焦点。很多女生喜欢围着他转,可抑尘对谁都淡淡的,唯独看见陈云云时,会从脊椎骨窜起一阵莫名的战栗,心跳失序,手指尖微微发麻。一种诡异的、近乎本能的吸引,让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个总是若有所思、眼神黏在母亲身上的女孩。
陈云云听说学校后巷深处,开着一家叫“深海女巫”的古怪小店,据说能实现很多不可思议的愿望。她眼睛一亮,几乎是拖着抑尘去了那里。
店面藏在爬满枯藤的围墙后面,门帘是深蓝色的厚重丝绒,像凝固的海。柜台后面坐着的女人看不出年龄,眼神像能洞穿时光的深潭。她听了陈云云磕磕巴巴、但核心明确的请求——想变成男生,笑了,涂着暗紫色甲油的手指敲了敲玻璃柜台。
“改变身体?做不到哦。”女巫的声音带着海潮的回音,“不过,交换灵魂……倒是有可能。让你们住进彼此的身体里。”
陈云云立刻转头,热切地抓住抑尘的胳膊:“抑尘!求求你,和我换!换一下就好!等我妈妈答应我了,我们就换回来!求求你了!”
抑尘看着她眼里燃烧的、近乎癫狂的光,那股熟悉的战栗感又来了,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软和某种宿命般的牵引。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女巫开价了:每人一年的阳寿。
抑尘犹豫了。陈云云急切地摇晃他:“一年而已!我们还这么年轻,以后有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呢!算得了什么?”
仪式很简单,喝下一杯苦涩如胆汁的液体,在女巫低沉的吟诵中睡去。醒来时,陈云云(抑尘的身体)摸着自己平坦的胸膛和陌生的肢体,狂喜地冲出了店门。抑尘(陈云云的身体)则低头看着那双属于女孩的、纤细的手,心情复杂。
好景不长。一周后,占据着抑尘身体的陈云云,在跑去见王慧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轿车撞飞。报纸社会新闻版的小小角落,报道了“富家子抑尘意外身亡”的消息。
真正抑尘的灵魂,被困在陈云云的身体里,捧着那份报纸,浑身冰冷。他茫然地走回陈云云的家,看着王慧悲痛欲绝的脸,一个念头逐渐成形:他得替陈云云,好好爱她的妈妈。这是他对那场交换,对那个猝然逝去灵魂的交代,或许也是对自己这份诡异牵绊的安抚。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慧似乎慢慢从丧女之痛中走出,对“女儿”关怀备至,甚至有些过于细致。直到有一天,王慧带“她”去了一家昂贵的私立医院,穿过安静的走廊,走进一间满是仪器嘀嗒声的病房。
病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人,插满了管子,依靠机器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
“云云,”王慧的声音温柔得像要滴出水,眼神却有些飘忽,“这是志圣,你从未见过的……哥哥。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需要一颗健康的心脏。”
抑尘(在陈云云身体里)瞬间如坠冰窟。他看着王慧抚摸着病床上志圣枯槁的手,又看看自己(陈云云身体)年轻健康的胸膛,一个可怕的猜想攫住了他:王慧是要用“陈云云”的心脏,去救这个儿子!
恐惧淹没了理智。他偷偷跑回深海女巫店,哀求女巫救他。女巫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每人只有一次许愿的机会。你的,已经用掉了。” 然后,那扇深蓝丝绒门帘在他面前无情合拢。
走投无路。被逼到悬崖边的抑尘,在一个深夜,溜进了志圣的病房。看着那起伏微弱的胸膛和闪烁的仪器指示灯,他颤抖着伸出手,闭上眼睛,猛地拔掉了那根关键的维生管道。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之前,是生命监测仪拉成一条绝望直线的长音。
灯光大亮。王慧站在病房门口,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怒或崩溃,反而是一种……奇异如释重负的平静。
“死了?”她轻声问,走到病床前,确认了志圣的死亡。然后,她转向瘫软在地、面无血色的“女儿”。
抑尘再也承受不住,哭喊着把一切和盘托出:交换身体,陈云云的真正死因,自己的恐惧和罪行……
王慧听着,脸上的平静逐渐碎裂,震惊、痛苦、最终化作汹涌的泪水。她抱住“女儿”,哽咽着,说出更惊人的真相:“傻孩子……妈妈怎么会要你的心?妈妈是想……把自己的心脏换给志圣啊!”
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带着绝望的爱恋:“妈妈……妈妈也早就爱上你了啊,云云。不是对女儿的爱,是女人对女人的爱。可我们是母女,这不行,这有罪……如果志圣活着,我永远没法真正面对这份感情。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才能解脱,才能去爱你。”
她抬起泪眼,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我想要一切重来!回到我怀上志圣的时候,让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样,我就只是王慧,你就只是陈云云,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王慧再次找到了深海女巫。
代价是:她的年轻。
几乎在契约成立的瞬间,风华正茂的王慧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光滑的皮肤爬上皱纹,乌黑的长发变得灰白稀疏,挺拔的腰身佝偻起来。她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怀里紧紧攥着一张医院的手术单。
她成功了。时光在她身上倒流(或者说,她付出了衰老的代价,介入了一段过去的因果)。她“回到”过去,让志圣从未降生。然后,她再次怀孕,这次,怀上的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陈云云。
衰老的王慧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眼神是扭曲的柔情蜜意,等待着她的“爱人”出生。
然而,命运似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这一世的陈云云,没有爱上这个含辛茹苦、却已年老色衰的母亲。她的目光,投向了一个干净帅气的同班男生——抑尘。
这一世的抑尘,保留了上一轮的所有记忆。他看着衰老的王慧,心中充满复杂的同情,以及……在那些混乱记忆和长久扮演中滋生的、一丝真正的爱恋。但他知道,王慧眼里只有她的“云云”,那个正在对现在的他(抑尘本人)展露笑颜的女孩。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成形。他悄悄接近陈云云,就像很久以前她接近他那样。他提起学校后巷那家神奇的小店,暗示也许可以玩点“刺激的游戏”。陈云云被吸引了。
深海女巫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少男少女,眯起了眼睛。但她没多问,只是照例收取了每人一年的阳寿。
仪式完成。抑尘的灵魂,再次进入了陈云云的身体。而陈云云的灵魂,住进了抑尘的身体。抑尘知道不久后,“抑尘”(陈云云灵魂)将会死于那场注定的车祸。这样,王慧的“爱人”陈云云,就会以“抑尘”的身份死去。剩下的,就是拥有陈云云身体的自己,和失去“爱人”、痛苦脆弱的王慧。他有机会了。
可他低估了王慧的控制欲和偏执。衰老的王慧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女儿的一切。她发现了抑尘的阴谋,试图阻止“女儿”接近那个“抑尘”,警告她远离危险。
但占据了抑尘身体的陈云云,只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太婆不可理喻,她渴望着和新认识的“陈云云”(抑尘灵魂)一起探索新奇,对警告置若罔闻。悲剧重演,“抑尘”倒在了车轮下。
天台上,夜风呼啸。衰老的王慧看着眼前拥有女儿面容、却是抑尘灵魂的人,悲痛和愤怒扭曲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为什么……两世了……你都要抢走我的女儿?!”她的声音嘶哑破碎。
抑尘试图解释,但一切都太乱了。扭打中,怨恨、爱恋、绝望交织爆发。栏杆断裂的声响清脆而短暂。
两道身影,一老一少,从高楼坠下。
急速下坠的短暂瞬间,抑尘涣散的瞳孔最后的映像,是王慧身后,天台边缘的空气微微扭曲。深海女巫模糊的身影浮现,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永恒的、旁观者的微笑。她手中把玩着一缕淡金色的光——那是从他这里收走的“阳寿”吗?仿佛正在某个看不见的集市上,为第三个、第四个乃至无数个轮回,轻声叫卖着下一张通往扭曲与绝望的入场券。
风声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