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幻想过很多次他们的重逢。
譬如在某个不起眼的转角,他忽然出现在对面。譬如在某些静谧的时光里,她偶然抬头瞥见他眸中一泓碧水。又譬如在某个灯红酒绿的应酬,他泰然临席而坐,推杯换盏,不分她什么眼神,和她共席,早没什么波澜。
她唯独没想过,也唯独没期待过这一种。
她轻握住门把手,从狭窄的玻璃里看他。
蓝白条纹的衣服太宽大了,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穿过最不合身的衣服吧。怎样的他她都见过,唯独除了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他比八年前消瘦了许多,凌厉了许多,添了几分病气,缄默地向窗外望,似乎并没注意到门外的她。
她压下门把手,好像光是这样就费劲了浑身的力气。做了很久心理建设,她才推门进去,脑子一片空白。
他听到声音,回过神转头。看到她的一刹那,竟连客套的疏淡的笑容都维持不住,慌张地别过头,不再看她。一套动作下来,竟像个愣头愣脑的孩子。大概是生病的原因让他变得如此幼稚吧,她想。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尴尬的气氛悄然蔓延开整个病房。她没再往前挪一步,只是隔着很远开口:“我来看看你。”
他没有答复,还是固执地望着窗外。
“他们说你想见我。”
他默然,回答她的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她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于是转身就走。八年时间,可以历练决绝,也可以抹平留恋。她在心里讽刺地想,八年风霜,几乎把她雕成从前绝情果断的他。
可是。
“别走。”他说。
即便声音轻得一度让她以为是幻听,可他真真实实地开口挽留。像片羽毛,轻柔落下,却也沉甸甸的。
她觉得内心刚建成的那个冰冷的世界已经急剧坍缩,于是逼迫自己出口伤人:“八年前,是你说的,玩腻了,再也不想见我。怎么,陈先生,年纪大了,开始玩起浪子回头这一套了?”
她指尖紧紧掐住手掌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说出些什么。十指连心,诚不我欺。或许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的尾音带着与语义相背的悲情的颤抖。
她努力让自己朝当初那个人靠近,无论是交际手腕,还是狠心程度,到头来看看,好像还不及他当年万分之一。毕竟连她这番话,也软绵绵的,一拳足矣击溃所有伪装。
他又顿了好一会,久到她再次下定决心离开的那一刻,又开口:“从前是我不好。你看,我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你就当做慈善,留下来陪陪我,不要多久,就一刻钟,好不好?”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无论如何,她从来没听过他这种语气,满是恳切到极致的卑微。脑子里紧绷的那道屏障顷刻间被他的话碎成齑粉。她想过自己软弱,却也不知道这么不坚强。
她认命地扯扯嘴角,终于回身,迈开僵硬的腿,走到病床旁。他把身旁的椅子拽得离他近了些,示意她坐下,就像从前他十分绅士地替她拉开筵席上的椅子那样从容。她没说什么,和衣落座,只是悄无声息地又往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