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参数扰动

第十一章：

胜利的余波，在基地里漾开深浅不一的涟漪。

庆功宴喧嚣散去后，日子似乎恢复了往常的节奏。训练，复盘，准备下一场。但某些东西，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沉底了，痕迹却留在了水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其位置与重量。

对林小棠而言，Fly那偏离预设却大获成功的“闪现一斩”，不仅仅是一次战术执行的变体。它是一个事件，一个在她精密运行的数据宇宙里爆发的超新星，其光芒过后，留下的不是虚无，而是某种无法被原有光谱解析的、顽固的余晖——她日志里记录的，“尊重”。

“尊重”这个参数，在她过往的模型里，属于可被量化的“信任度”或“认可度”子集，通常与“方案有效性验证次数”正相关。但这一次不同。这次“尊重”的对象，是Fly打破方案的行为本身，是那种近乎蛮横的、将自身直觉凌驾于“最优解”之上的勇气和决断力。这在逻辑上是悖论，却又是鲜活的事实。

她开始更频繁地“观察”Fly，以一种与之前纯粹采集数据不同的方式。

她注意到，Fly在训练赛中，依然会针对她的数据提示提出尖锐问题，但语气里那层硬邦邦的隔阂感淡了，更像是一种平等技术讨论前的质疑。她注意到，他赛后复盘时，会偶尔将目光投向她的数据分析屏幕，虽然依旧不说什么，但停留的时间长了零点几秒。她甚至注意到——通过基地厨房的智能采购清单——Fly无意中将她偶尔会拿的、一种特定品牌的特浓薄荷糖，也加入了常购清单，尽管他本人从不吃糖。

这些细微的、无法直接指向任何结论的“数据点”，却顽固地在她意识后台堆叠，干扰着她处理其他信息的效率。她试图将其归类为“样本行为模式微调”或“战后关系缓和表征”，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告诉她这些标签并不完全准确。

真正的扰动，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加练深夜。

林小棠为了校准一套新的心理承压模拟算法，留在分析室工作到很晚。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她揉着发酸的脖颈走出门，却发现训练室依然亮着一盏灯。

是Fly。他戴着耳机，屏幕上是单人排位的界面，但角色停在泉水里，他似乎正在看一段录像，反复拖动着进度条——正是他与“玄武”那场对决中，他闪现打断传送的前后片段。

林小棠脚步顿住，下意识地想退回分析室，避免不必要的接触。但Fly已经听到了动静，转头看了过来。

隔着半个训练室，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撞上。Fly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暂停了录像，摘下一只耳机。

“还没走？”他先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未说话而有些低哑。

“算法校准。”林小棠简短回答，顿了顿，补充道，“你在复盘？”

“嗯。”Fly转回屏幕，看着定格的画面，那上面他的吕布正以决绝的姿态挥出方天画戟。“看看……有没有更优解。”

林小棠微微一愣。他用了“更优解”这个词，这是她和梦泪在“共谋”中常用的术语。

“数据模型给出的，是当时基于概率计算的、风险可控的最优路径。”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几步，停在与他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你的选择，风险高出模型边界200%。”

“我知道。”Fly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鼠标侧键，“但当时，感觉那样更‘对’。”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你的数据告诉我那里有个洞，可以插进去。但数据没告诉我，插进去的力道和角度……我觉得，我可以不只插进去，还能顺便把旁边的石头撬松。”

很Fly式的、充满暴力美学的比喻。林小棠却听懂了。数据指出了机会窗口（漏洞），而Fly的临场直觉和操作自信（力道和角度）将这个窗口的利用价值最大化，甚至创造了附加价值（撬松石头）。

“结果证明，‘感觉’是对的。”林小棠陈述事实，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Fly终于转过头，再次看向她。训练室顶灯只亮了他那一排，他半边脸在光里，半边在阴影中，眼神里没有了往常的烦躁或尖锐，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战意，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

“你的数据，”他缓缓问，“能算出‘感觉’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扭动了林小棠心中某个一直紧闭的盒子。

“……目前不能。”她如实回答，“‘感觉’涉及潜意识信息处理、模式识别、甚至生理状态等多重混沌系统的瞬时输出，现有模型无法有效模拟。”

“哦。”Fly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谈不上失望。他重新看向屏幕，但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那要是有一天，你的数据能把‘感觉’也算进去……”他没说完，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仿佛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或者，是一件有点可怕的事。

但这句话，却在林小棠心里激起了千层浪。她一直致力于将一切量化、可控化，包括“恋爱KPI”本身，不就是为了理解和干预那些非理性的情感变量吗？Fly的话，无意中指出了她模型的终极盲区，也是终极目标——理解并预测“人”的直觉与情感。而Fly本人，就是这盲区里最鲜明、最生动的一个存在。

“或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底下有她自己才能察觉的细微波动，“未来的模型可以尝试。但那需要……更多样、更深入的行为和生理数据，甚至包括一些非结构化的主观反馈。”

Fly没说话，只是重新戴上了耳机，似乎对话已经结束。但在他点击继续播放录像前，他忽然又侧过头，飞快地说了句：“下次，有这种‘洞’，早点标出来。”语气依旧有点硬，但意思却截然不同——他从被动接受或反抗“设计”，变成了主动要求获取“情报”。

“……好。”林小棠应道。

她离开了训练室，回到自己房间。心绪却无法像往常一样迅速平复，切换回纯理性的工作状态。Fly最后那句话，和他沉静专注看录像的侧影，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她打开实验日志，在样本B（Fly）的记录下，输入新的内容：

“样本B关系状态更新：进入‘不稳定同盟’后的第一次非任务性夜间接触。”

“关键对话节点：样本B主动提及‘感觉’与数据模型的边界问题，并对‘计算感觉’的可能性表现出复杂态度（混合轻微期待与本能排斥）。其言语暗示，将实验者视为‘情报提供者’的倾向加强。”

“对实验者的直接影响：引发对模型终极局限的深层思考，并触发一种非计划内的、针对样本B个人特质（包括其直觉、勇气、甚至表达方式）的持续性关注。此关注带有认知探索性质，但已无法完全排除浅层情感附着（如欣赏、好奇）。”

“新参数确认：‘尊重’参数强度上升，并衍生出‘探索欲’子参数。两者均指向样本B。此参数组合目前干扰指数：中等。但因其与实验终极目标（理解非理性变量）潜在相关，暂不执行压制或删除程序，转为观察项。”

她停下敲击，目光落在“浅层情感附着”和“探索欲”这两个词上。理性告诉她，这是研究对象互动加深后的自然现象，是数据采集深入的必然伴随品。但另一种更隐晦的直觉——或许是刚刚被Fly激起的、关于“感觉”的思考——在提醒她，有些东西，一旦开始“观察”，就可能再也回不到纯粹的“观察”了。

她关闭文档，走到窗边。夜色中，训练室那盏孤灯依然亮着，像深海中的一座灯塔，固执地散发着与她频率不同、却莫名吸引着她去解析的光芒。

非参数的扰动，已经开始。而她这台精密仪器，正在记录自身指针的第一次微小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