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那种冷,不是天气带来的。是湿衣服晾不干贴在皮肤上的黏腻阴冷,是旧棉被用了十年怎么也烘不热的陈年潮气,是胃里空空如也时一阵阵往上泛的酸水寒凉。秦漠把洗得发硬、领口脱线的夹克领子又往上拽了拽,手指冻得有些发僵,指关节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里面是两包最便宜的袋装泡面——调料包都干瘪得可怜,还有几个表皮起皱、颜色暗淡的处理苹果。路灯昏黄的光勉强刺破深秋夜晚厚重的黑暗,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晃晃悠悠,像个无根的游魂。
这条巷子是他回家的捷径,也是南城老区这片“补丁”上最杂乱的一块。头顶是蛛网般横七竖八的电线,挂着不知谁家忘了收的、褪了色的内衣裤,在带着馊味的夜风里扑打着,了无生气。两边是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红砖的老楼,窗户大多用木板或旧报纸胡乱封着,偶尔有一两扇亮着灯,也是昏昏暗暗。路边的垃圾桶早就满了,腐烂的菜叶、一次性饭盒和各种难以辨明的垃圾溢出来,散发着经年累月、近乎固化的酸腐气息。秦漠每天经过,鼻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味道,就像习惯了口袋里永远不超过五十块的窘迫,习惯了食堂打饭时总要点最便宜那个窗口的素菜,习惯了周围人或明或暗、或怜悯或漠然的目光。
脚步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响,带着空洞的回音。影子随着他踉跄了一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溅起一点脏水。他稳住身形,没抬头,只是把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里,继续往前走。还有三百米,拐过前面那个堆满废品的三轮车,就能看到他那栋楼的铁门,锈迹斑斑,晚上十点就锁,得喊看门的老孙头,有时候要递一根皱巴巴的烟。
就在他盘算着今天要不要给老孙头递烟、口袋里那包最廉价的烟还剩下几根时——
【检测到强烈生存执念与潜在适配性……绑定程序中……】
一个声音。
不,不是“听到”。是直接在他颅骨内侧、意识最深的地方“炸开”。绝对的、冰冷的、非人的机械质感,没有声调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存在感。
秦漠猛地停住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撞击着薄薄的胸膛。手里的塑料袋“啪”一声掉在地上,一个苹果滚出来,沾满了尘土,在凹凸的地面上弹跳了两下,不动了。
幻觉?饿出毛病了?低血糖?
他用力甩了甩头,闭上眼睛,又睁开。巷子还是那条巷子,臭味还是那股臭味,路灯的光晕边缘依旧毛茸茸的,带着电压不稳的闪烁。
但那声音,更清晰了。
【系统绑定成功。编号:情圣攻略系统(深渊特化型)。宿主:秦漠。】
眼前,毫无征兆地,凭空展开一片幽蓝色的、半透明光幕。边缘流淌着细微的、银白色的数据流,像有生命的萤火虫,明灭不定。光幕就这么悬浮在污浊的空气中,清晰得刺眼,完全违背物理定律。中央是几行发光的字体,简洁,冰冷,带着某种残酷的优雅:
终极任务:攻略本世界所有女性(进度:0/???)
新手引导:请于72小时内,完成首次攻略,并确立至少一名“协议伴侣”。
失败惩罚:宿主生存权剥夺。
秦漠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一片麻木的寒意。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瞳孔放大,眼球因为过度惊骇而微微凸出。攻略……所有女性?剥夺……生存权?
荒诞。极致的、超出任何逻辑和认知框架的荒诞。他张嘴,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他猛地抬手,狠狠掐向自己的大腿内侧——那里没什么肉,指甲深深陷进去,尖锐的痛感神经质地传导上来。
痛。真实的痛。
可那片幽蓝色的光幕,依旧固执地悬浮在他眼前一臂之遥的地方。那行“失败惩罚:宿主生存权剥夺”甚至微微闪烁着暗红色的光,像某种不祥的警示,又像未凝结的血。
不是梦。不是幻觉。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比饥饿更猛烈的恶心感涌上来。他弯下腰,干呕了两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湿透了里层那件薄薄的、起了毛球的秋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被冷风一吹,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就那么弯着腰,撑着自己的膝盖,盯着地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烂苹果,喘息粗重。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粗重的喘息慢慢平复下来,变成一种压抑的、深长的抽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脸上残留着刚才惊骇的苍白,但那双总是习惯性低垂、没什么光彩的眼睛里,翻涌的恐惧和茫然,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沉淀下去,冻结,凝固。他盯着那片光幕,眼神空洞,又渐渐聚焦,最后,凝在那“剥夺生存权”几个字上。
剥夺。
他有什么可被剥夺的?这条在泥泞和廉价泡面里打滚、连未来都模糊不清的命吗?
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拍掉上面的灰。又捡起那个滚脏了的苹果,在同样脏污的裤腿上随意擦了擦,放回袋子里。动作有些僵硬,但很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认知颠覆的人。只是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突出,泛着白。
他没有再试图去“理解”这系统是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选中他。那行血红的惩罚,像最原始的驱动力,碾碎了一切多余的思考。72小时。首次攻略。协议伴侣。
怎么攻略?
一张脸,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记忆的角落里浮上来。清晰,明亮,与这肮脏的巷子、与他灰暗的人生格格不入。
林薇薇。
C大经济学院,院长的独生女,校园论坛常年的话题人物,芭蕾舞社团的领舞。公认的校花。她像一颗被精心打磨、陈列在丝绒上的钻石,在属于她的聚光灯下,折射着令人自惭形秽的光芒。而他秦漠,不过是台下阴影里,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他和她最近的交集,发生在上周的图书馆。他坐在最角落、灯光最暗的位置,对着摊开的、不知被多少人划过的旧课本。她抱着一摞精装外文书,和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女生谈笑着走过,带起一阵微风,还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的栀子花香,瞬间冲散了图书馆陈旧的纸张和灰尘气味。他当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书页里。直到那香气和说笑声远去,他才敢抬头,只看到一个纤细优雅的背影,消失在旋转楼梯的拐角。
云泥之别。
可现在,“所有女性”。系统没给他选择。那暗红色的警告,像悬在头顶、正在缓缓落下的铡刀,刀锋的寒气,已经触及了他的脖颈。
他拎着塑料袋,站在原地。巷子深处传来野猫打架的尖锐嘶叫,远处有喝醉的人含糊不清的咒骂。夜风更冷了,穿透他单薄的夹克。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幽蓝色的光幕,然后,挪动脚步,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比之前,更沉,也更稳。
第二天,周三,上午三四节是专业课,《宏观经济学原理》。秦漠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教室。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前门进,而是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进去,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靠近后门垃圾桶的位置。这里光线最暗,离讲台最远,空气里隐隐有隔夜垃圾的味道,但足够隐蔽。他把那本边角卷起的旧课本摊在桌上,笔袋放在手边,然后,双手交叠放在桌下,指尖冰凉。
心跳得有点快。不是期待,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冰冷的紧张。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课本扉页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上,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前门传来的每一个动静。
学生们陆陆续续进来,说笑声,拉椅子的声音,书本放在桌上的声音。他始终没有抬头,直到一阵轻微的、带着熟悉香气的风,掠过他的鼻尖。
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抬起头。
她来了。林薇薇。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坐在了斜前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是她的“固定座位”,视野好,离教授近,又不至于太显眼。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细腻,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用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别住耳侧。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恰好笼住她半边身子,发梢跳跃着碎金般的光晕。她正侧头和同伴低语着什么,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颊边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让她看起来柔软又明亮。
像一幅被精心装裱、挂在美术馆最醒目位置的油画。而他坐在阴暗的角落,身上是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排桌椅的距离。
秦漠的心跳得更快了,掌心渗出湿冷的汗。胃部又开始隐隐抽搐。他该怎么开始?说什么?做什么?系统没有给出任何操作指南,只有那冰冷的倒计时和血红的惩罚。他像个被硬塞了武器却不会使用的士兵,被推上了必死的战场。
他看到她放在桌边的水杯,一个浅粉色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一只可爱的卡通兔子。杯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水快喝完了?他不知道,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这个微小的细节。
或许,可以从一瓶水开始?一个笨拙的、老套的、但也许不那么引人反感的“善意”?
课间休息的铃声尖利地响起。讲台上的教授合上教案,说了声“休息十分钟”。教室里瞬间“嗡”地一声,活了过来。学生们起身,走动,说笑,去接水,上厕所。
秦漠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像是要把肺里所有的氧气都榨干。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膝盖“砰”一声撞在坚硬的桌腿上,钻心的疼让他眼前黑了一下。他顾不上了,弯着腰,忍着痛,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挤出座位,低着头,朝着林薇薇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那股清甜的栀子花香越清晰。还混合了一点奶香和淡淡的果味,很好闻,却让他喉咙发紧。他能看到她纤细的手指正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
“林……林薇薇同学。”
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周围嘈杂的背景音里,这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但林薇薇听到了。她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下,抬起头。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向他,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起初是纯粹的疑惑,似乎在辨认这张有些眼熟、却又绝对不属于她社交圈的脸。随即,疑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冰冷的疏离。那不是针对他个人的厌恶,更像是某种阶层和环境下养成的、对“不相关事物”本能保持的距离感。她旁边那个女生也抬起头看了过来,目光在秦漠身上快速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隐约的、看热闹般的兴致。
“有事?”林薇薇问。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悦耳,但没什么温度,像初春未化的冰凌。
秦漠感到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耳根滚烫。他慌忙举起右手——手里攥着那瓶刚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最便宜的、标签都有些卷边的矿泉水。他买了两瓶,一瓶自己喝了两口,另一瓶没开封。此刻,那瓶没开封的、凝结着细小水珠的塑料瓶,被他像举着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递到林薇薇面前。
“看你水杯好像空了……这个,给你。”他补充道,声音更低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她桌面上摊开的一本精装笔记本的边角。
那一小片区域,以林薇薇的座位为中心,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几个还没离开座位、正在整理书本或聊天的同学,目光有意无意地飘了过来,落在秦漠和他手里那瓶廉价的矿泉水上。
林薇薇的目光,落在那瓶递到面前的水上。透明的塑料瓶,普通的品牌,瓶身上还带着贩卖机里出来的冷气凝结的水珠。她的视线在那瓶水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甚至没有真正“看”清商标,就移开了。她重新看向秦漠的脸,这次,目光更加直接,也更加锋利。从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到他的脸(带着窘迫和不自然的潮红),到他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夹克,到他明显不合身、裤腿有些短的牛仔裤,再回到他脸上。
那目光,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冷静而高效地评估着眼前这个闯入者的“价值”。评估结果显而易见。
她漂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冒犯了的矜持和不悦。仿佛一件精致的瓷器,被一只沾满泥污的手靠近了。
“不用了。”她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带着寒意,“我自己有。”
她随手拿起自己那个粉色的、印着卡通兔子的保温杯,轻轻晃了晃。里面传来液体晃荡的、沉闷的声响。水并没有空,甚至可能还有大半杯。
秦漠的手还僵在半空,举着那瓶水。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捏得发白。周围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嗤笑,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嘲弄的,漠然的,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脸上。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哑的气流艰难地通过。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解释,或者说,试图挽救这显而易见的、令人难堪的失败:“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好像……”
“就是什么?”旁边那个女生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这小片空间里,格外清晰。她斜睨着秦漠,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薇薇,这谁啊?我们学院的?还挺‘热心’嘛。”她把“热心”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浓浓的讽刺。
林薇薇似乎也被同伴这句话,以及眼前这个男生不识趣的纠缠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或者说,秦漠这种明显“越界”的、笨拙的示好,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对她“领域”的轻微污染。她需要明确地、毫不留情地划清界限。
她不再看那瓶水,目光重新锁定秦漠的脸。红唇微启,吐出的字眼清晰,冰冷,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般的意味:
“秦漠是吧?”她甚至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名字,显然并非完全不知情,“我听说过你,特困生。”她顿了顿,像是在给这两个字加上着重号,也像是在给他,或者说给自己,一个更合理的、拒绝的理由。
然后,她继续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都听清:
“麻烦你,离我远点。”
“我对你,还有你这种……”
她的目光再次快速扫过秦漠全身,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合格的、该被丢弃的物品。
“……底层挣扎的垃圾,没有兴趣。”
“也别用这种无聊的方式,”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那瓶依旧被他举着的、可笑的矿泉水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来污染我的视线。”
“懂了吗?”
“底层挣扎的垃圾。”
“污染视线。”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秦漠的耳膜,狠狠扎进他跳动的心脏深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他举着水瓶的手臂,肌肉僵硬得发酸,微微颤抖。塑料瓶身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捏得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冲得他耳鼓嗡嗡作响,眼前甚至短暂地发黑;又在下一秒,迅速退潮,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冷的麻木。
脸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正在急速褪去,变得惨白,只有被羞辱的火焰灼烧出的那点滚烫,还残留在颧骨附近。周围的目光,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窃窃私语、以及看戏般的兴味,像无数面放大镜,聚焦在他身上,将他此刻的狼狈、窘迫、无地自容,放大到纤毫毕现。比深秋的夜风更刺骨,比巷子里的馊臭味更令人窒息。
林薇薇说完,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句警告,一阵风,就足以吹散。她平静地转回头,继续和旁边那个脸上还带着讥诮笑容的女生低声说起话来,内容似乎是关于刚下课的那位教授的口音。她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优美而冷漠,刚才那番话对她而言,似乎只是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
秦漠僵在原地,大概有三秒钟,或者五秒钟。时间失去了意义。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放下了举着水瓶的手臂。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人。手臂垂下,塑料瓶擦过裤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低着头,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那个方向一眼。他走回自己那个角落的座位,脚步有些虚浮,但一步一步,踩得很实。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黏在他的背上,带着余温的嘲弄,像甩不掉的跗骨之蛆。
走到座位前,他沉默地坐下,把脸深深埋进交叠在桌上的臂弯里。旧课本粗糙的纸张摩擦着他的脸颊,带着油墨和陈旧灰尘的味道。耳朵里的嗡嗡声渐渐平息,但林薇薇那句话,那七个字,却像被按下了单曲循环,在他空荡的脑海深处,反复回荡,撞击。
“底层挣扎的垃圾……”
“底层挣扎的垃圾……”
“底层……”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尖锐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他混乱翻腾的脑海清醒了一瞬。屈辱,冰冷刺骨的屈辱,像潮水般没过顶,几乎要让他窒息。但在这窒息的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更沉,更暗,更粘稠,正从心脏最深处,被这句话语,被这目光,被这四面八方无声的压迫,一点点地,挤榨出来,悄然翻涌。
最后一节课,讲台上的教授在讲着什么“边际效应递减”,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秦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维持着趴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具失去生命的雕像。只有偶尔,肩膀会几不可察地耸动一下。
下课铃终于响了,刺耳又救赎。
教授还没宣布下课,秦漠已经猛地抬起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圈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此刻却异常地沉静,沉静得近乎空洞。他迅速将桌上那本根本没翻开的旧课本塞进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拉链都没完全拉好,就站起身,低着头,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几乎是逃离般的速度。
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回到“家”——那个位于城中村最深处、由老旧仓库隔出来的、只有十几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秦漠反手摔上门。铁皮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铁皮门板,剧烈地喘息,胸膛起伏得像破旧的风箱。
屋里没开灯。只有高墙上那扇小小的、糊着报纸的气窗,透进来一点外面路灯的昏黄光晕。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家具的轮廓: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木板床,床单洗得发灰;一张掉漆的书桌,桌腿用砖头垫着才能放平;一个从垃圾堆捡来的、缺了扇门的破衣柜;墙角堆着几个装着杂物的纸箱。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潮湿的尘土味,还有廉价泡面的调味包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此地的、陈腐的气息。
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幽蓝色的系统光屏,如影随形,无声无息地展开在眼前浓稠的黑暗里。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冰冷地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他沉静得可怕的眼睛。
任务倒计时:71:48:33
首次攻略目标:林薇薇(状态:接触失败,目标反感度+20)
警告:攻略失败将导致生存权剥夺。
反感度+20。
鲜红的数字,在幽蓝的光屏背景上,刺目得灼眼。像一道新鲜的、正在渗血的伤口。
他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黑暗和寂静包裹着他,将他与外面那个喧嚣、冷漠、充满林薇薇们和那些目光的世界暂时隔开。这里只有他,和眼前这片幽蓝的光,以及光幕上那行血红的警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气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角度似乎偏移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隔壁夫妻又开始为琐事争吵,摔打东西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来。
秦漠终于动了。他离开门板,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那张掉漆的书桌前,坐下。老旧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摊着几本卷边的旧书,几张写着密密麻麻公式的草稿纸,一份便利店打工的排班表,字迹潦草。一切都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混乱,贫穷,毫无希望。
他没有去碰那些东西。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焦点涣散。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手臂似乎有些沉重。指尖微微发颤,但并非因为恐惧或寒冷。那颤抖,更像是一种过于强烈的情绪被强行压抑后,从骨骼深处渗出的余震。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停顿了几秒。然后,稳稳地,朝着只有他能看见的那片幽蓝光屏,点了过去。
随着他的意念,光屏主界面淡去,展开更多复杂的选项栏。字体和符号闪烁着微光。【基础属性】、【技能学习】、【任务日志】、【商城(未解锁)】、【深渊点数:100】……
他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些条目,没有任何停留,最终,落在了最下方,一个颜色明显比其他区域更深、边框缠绕着细微暗红色纹路的区域。
特殊道具/协议
指尖落下,点开。
列表展开。里面的条目不多,但每一个名字,都透着一股不祥的、非人的气息。
【记忆模糊胶片(碎片)】、【好感度透视镜(试用)】、【存在感稀释药剂(微量)】……
他的目光平静地向下移动,像冰冷的手术刀划过清单。最终,定格在倒数第二项。
【强制攻略协议(初级)】
描述:可对指定目标(好感度≤0)单次使用,临时建立单向强制羁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