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离将画框轻轻放在祭台上,与那枚红宝石戒指并排。两个时代的信物在月光下彼此呼应。“这幅画完成于1693年秋天。”他的手指划过画布边缘。
“这怎么可能。”楚离的声音带着点嘶哑。
沈念离侧过头看他,眼神复杂,“霍尔-迪米亚在等你——或者说,在等待下一个你。他等了五百年,等到所有血脉后裔都畸变成怪物,等到这座城堡吸干了周围所有的生机,终于……”
他话音未落,整座古堡开始震颤。
不是地震,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苏醒。墙壁内部传来指甲刮擦石板的声响,遥远的长廊里响起沉重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天花板落下陈年的灰,灰烬在空中自行排列成扭曲的字母:
归来
归来
归来
沈念离猛地抓住楚离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的躁动开始了,”他的语速加快,却依然冷静得可怕,“每一次苏醒,他都需要大量鲜血来稳固形体。而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猎物。”
祭台上,那枚红宝石戒指开始疯狂的闪着血红色的光芒,宛如心跳监护仪上濒死的曲线。每一次亮起,礼堂四壁就多出一道新的裂缝;每一次暗淡,远处就传来一声模糊的、饱含饥渴的叹息。
“他在哪儿?”楚离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无处不在。”沈念离拉着他向门口退去,眼睛始终盯着礼堂深处那片最浓的阴影,“这座城堡就是他延伸的躯体,每一块石头都浸着他的执念。而现在——”
阴影蠕动起来。
像活物般从墙角流淌而出,在地面汇聚、隆起,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那轮廓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双眼睛的位置,亮着两簇猩红的光点。
它向前走了一步。
祭台上的画框轰然自燃,火焰是冰冷的蓝色。油画在火中卷曲,“楚离”的脸在烈焰里微笑,而他身旁那个男人的画像——此刻已完全清晰的面容——正从画布上缓缓转头,看向现实中的楚离。
沈念离将楚离彻底拉到自己身后,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他对着那片成型的阴影,用古老的语言吐出几个音节。
阴影顿了顿。
然后在下一瞬,炸裂成漫天飞舞的黑色蝙蝠,呼啸着冲破彩绘玻璃,消失在夜空里。
但礼堂中央的棺材深处,传来了一声低沉的、满足的轻笑。
仿佛这场追逐——才刚刚开始。
沈念离的手依然紧握着楚离的手腕,掌心滚烫。他侧过头,在蝙蝠翅膀扑簌的余音里轻声说:
“现在你明白了?你不是误入这里的猎物。”
“你是被他亲手邀请回来的,迟到了五百年的新娘。”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礼堂中一道不起眼的暗门悄然打开,一个暗红色的血手印赫然浮现,指引着他们。
沈念里微微蹙眉,抬脚朝暗门走去,楚离紧跟在他身后,两人进入暗门,完全陷入暗门后那寂静无声的黑暗。
暗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最后一丝月光隔绝。绝对的黑暗像实体般挤压过来,楚离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声音——还有沈念离划燃磷纸的轻响。
“暂时驱散了,”沈念离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得可怕,“他应该感受到我身上的气息了。”
磷火点燃蜡烛芯的刹那,光晕如涟漪般荡开。
然后楚离看见了。
光首先照亮的是脚边——地面不是石板,而是某种暗红色、半透明的结晶材质,像凝固的血琥珀,深处封存着密密麻麻的、挣扎的人形阴影。蜡烛抬高的瞬间,光沿着垂直空间向上攀爬,一层层揭开幕布:
悬挂的躯体。
从天花板垂下的铁钩数以百计,每一个钩子都穿透一具尸体的锁骨,将它们像屠宰场的牲口般吊起。尸体全部呈跪姿,头颅后仰,脖颈暴露着深可见骨的撕裂伤——那是獠牙的贯穿痕迹。皮肤紧贴骨架,呈现羊皮纸般的半透明质感,能看见皮下萎缩的血管网络像干涸的河床。
但这还不是全部。
光继续蔓延,照亮墙壁。墙壁是用肋骨垒砌的——数以千计的人类肋骨,经过精细打磨后交错嵌合,形成教堂拱肋般的结构。每一根肋骨的中空腔体里,都插着一支白色蜡烛,此刻正一盏接一盏地自燃,像某种被唤醒的亡灵仪仗。
整个空间在十秒内被惨白的光充满。
这是一个纵深超过五十米的椭圆形地窟,目之所及至少有三百具悬挂的干尸。它们被按照某种诡异的仪式排列——最外圈是老人,中间是壮年,最内圈是孩童。所有尸体的面部都凝固在极端痛苦与虔诚的扭曲表情之间,仿佛死前同时经历了极致的折磨与极致的狂喜。
地窟中央是一座祭坛,用脊椎骨拼接而成,坛面上平放着一具新鲜的尸体——那是个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少女,胸口被剖开,肋骨向两侧翻开如某种血腥的翅膀,胸腔内空空如也。
心脏不见了。
祭坛周围散落着十几个玻璃罐,福尔马林液体里泡着大小不一的人类心脏。每个罐子上都贴着手写标签,墨迹已经褪色:“懦弱者的心”、“背叛者的心”、“圣洁者的心”……最中央那个罐子最大,标签上写着:至亲者的心。
血腥味在这里浓到产生了味觉——楚离的舌尖尝到了铁锈与甜腻混合的味道,像含着一枚生锈的硬币。
沈念离的蜡烛稳定地燃烧着,火苗在庞大的尸林间投下摇晃的影。那些影子在天花板上交错,仿佛死者们正在上方举行一场无声的舞会。
“这是最表层的真相。”沈念离的声音在地窟里产生诡异的回声。他走向祭坛,靴子踩在结晶地面上,每一步都发出类似踩碎玻璃的脆响。“瓦尔克里希在准备一场盛宴——或者说,一场重生仪式。”
他停在少女尸体旁,俯身查看她被掏空的胸腔。“看见切口的整齐度了吗?不是撕咬,是精细的外科手术。他在练习。”沈念离的指尖悬停在伤口上方,“练习如何在不损伤容器的情况下,取出旧的心脏,植入……”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楚离。
烛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深刻的阴影。
“……植入一颗能使他永生的心脏。”
地窟深处传来液体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规律得像心跳。
楚离顺着声音望去——在尸林的最尽头,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巨大的、用人类头骨拼成的圆形符号。符号中央,一根石柱悬挂在顶部,石柱的底部正缓缓渗出鲜红的液体,滴进下方一个白银圣杯。
杯中的液体已经满了,正沿着杯壁溢出,在头骨符号表面形成蜿蜒的血径,像某种活着的图腾在呼吸。
“血泉,”沈念离轻声说,“他用三百条人命滋养出来的、介于生死之间的物质。喝下它,活人会变成半吸血鬼……”
他走向那面墙,烛光随着他的移动而晃动,照亮了头骨符号下方刻着的一行小字:“以此血为誓,以汝心为皿,迎我永恒的生命。”
所有悬挂的尸体,在那一刻同时睁开了眼睛。
三百双干涸的眼眶里,同时燃起了幽绿色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