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踏过满地粘稠的碎肢,皮靴底在地面拖拽出猩红的尾迹。大厅残存的水晶吊灯投下病态的光晕,照亮那些仍在抽搐的腐尸残骸——它们像被顽童拆坏又随手丢弃的玩偶,关节以反生理的角度扭曲着,青黑色的骨髓正从断裂的骨腔缓缓渗出,在石砖缝隙间汇成发亮的暗河。
他推开一扇覆着蛛网的双开木门,门轴发出垂死之人的叹息。
门后是漫长走廊,墙壁上挂着尚未完全朽坏的家族肖像。画中人的眼睛都被刻意挖去,空眼眶里塞着风干的薰衣草——那些紫色小花仍在黑暗中散发甜腻香气,与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混合成令人作呕的甜腥。每隔十步就有一盏壁灯,灯罩是人皮鞣制的,隐约可见皮肤原主的刺青图案:圣痕、玫瑰、缠绕的拉丁祷文。
这时他听见声音。
起初像远房亲戚的窃窃私语,从墙壁深处渗出。渐渐清晰成完整的句子,却说着三种不同年代的语言:中古高地德语的祈祷文、十七世纪法语的调情话、维多利亚时期英语的账目核算——所有声音重叠在一起,像多声道鬼魂广播在同时播放。
“...汝罪当赎...”
“...今夜葡萄架下...”
“...第三季度羊毛利润下降...”
声音引他来到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包铜大门前。
推开门,月光如银币般滚入。
这是个半圆形礼拜堂,彩绘玻璃破碎了大半,残余的玻璃片上,圣徒的脸被裂纹切割成诡异的拼图。正中央的祭台却完好得刺眼——整块卡拉拉大理石雕琢而成,台面边缘缠绕着镀金葡萄藤浮雕,每颗葡萄都是一枚小小的红宝石。祭台后方,黑檀木棺椁静静矗立,木料表面流转着深海般的暗光。
那具棺材的形制异常华丽:棺盖雕刻着展开双翼的天使,但天使的面容是一片空白。而在棺椁正中央,心脏位置,镶嵌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
宝石的红色太鲜艳了。
鲜艳得不属于这个尘埃世界。
它在月光下自主呼吸般明灭,内部有液体般的物质缓慢旋转,像一颗被囚禁在晶体中的微型星云。
楚离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
指尖触到宝石的瞬间被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染在了宝石上,血珠并没有顺着宝石滑落,而是被宝石吸干。
楚离猛地抽回手,他踉跄后退,脊背撞上身后一张包绒小桌。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粘稠。桌子倾斜的角度异常缓慢,桌面那只嵌螺钿的乌木盒子沿着倾斜平面滑落,在空中翻了三又二分之一圈——他清楚数着——最后盒盖与盒身在触及地面前分离。
相框从碎绒布里滚出。
玻璃碎裂声异常清脆,像教堂钟声般走调。月光恰好在此刻穿过彩绘玻璃的破洞,精准地照亮了那幅从裂痕中显露的油画。
画布上,他坐在一张高背椅上。
不是相似,不是肖像画的常规相像,而是真实的他——他穿着路易十四时期法国宫廷的墨绿色天鹅绒外套,袖口露出蕾丝内衬,左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右手捧着一本烫金小书。画中的他微微垂眸,神态是绝不属于他的文静端庄,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他想起博物馆里那些被精心防腐的圣徒遗容。
但真正让他血液冻结的,是站在椅子旁的男人。
那人身形挺拔,穿着同个时代的深黑礼服,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是个亲昵而占有性的姿势。可男人的头颅部位,被人用深红色颜料粗暴地涂抹覆盖——不是画家的修改,而是事后人为的破坏。那些红颜料厚得像半凝固的血,在画布上凸起龟裂的纹理。
楚离的视线被钉在画布上,呼吸卡在喉间。
他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的意识拒绝理解——画中两人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画中的“楚离”左手无名指,戴着枚镶嵌红宝石的银戒。
而身旁无头男人的右手,戴着完全相同的戒指。
两枚戒指上的红宝石,与棺材上那枚以完全相同的角度反射着月光。
这时他才感到左手无名指传来刺痛。低头,发现自己指尖刚才被红宝石划破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留下一道淡红色的新疤。
棺材方向传来木料摩擦的轻响。
他僵硬地转头,看见黑檀木棺盖已经滑开一掌宽的缝隙。缝隙里弥漫出薰衣草与旧血混合的气味,而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正缓缓从缝隙中伸出——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空无一物。
但指根处有一圈极浅的肤色差异,像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而那痕迹的大小,与他指尖新疤的形状完美对应。
画布在他脚边突然自燃。不是火焰,而是画中颜料开始沸腾,那个被涂抹掉的男人头部位置,红颜料如伤口般翻涌,渐渐显现出底下原本的面容轮廓——
楚离没有再看。
他转身时撞翻了烛台,融化的蜡泪如时间般缓慢坠落。在他冲出礼拜堂的刹那,身后传来棺盖完全滑开的砰响声,以及一声极轻的、带着笑意的叹息:
“你终于回来取你的戒指了。”
声音用的是纯正的法语。
而楚离分明记得,自己从未学过这门语言。
楚离远离了大厅,发现了一扇隐蔽的包铁木门——门原本就虚掩着,覆盖其间的蛛网如破败的婚纱般撕裂。惯性将他抛进一片浓郁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中:福尔马林的刺鼻混合着陈年血液的锈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花液的甜香。
这是一个纵向的密室,更像某种中世纪的解剖实验室。橡木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球形玻璃罐,琥珀色的液体里悬浮着标本:
· 左侧架子是帝王蝶的翅膀被钢针钉成十字,复眼在液体中依然反射着诡异虹彩;圣甲虫的鞘翅被刻意剥离,露出内部精密的骨骼结构;蜘蛛的八足被摆成祈祷姿势,腹部剖开的切面展示着丝腺的脉络。
· 右侧则是未发育完全的胎儿蜷缩在羊水里,脐带像枯萎的藤蔓缠绕脖颈;一排人类眼球按颜色渐变排列,从婴儿的湛蓝到死者的灰白;某个罐子里甚至泡着一整套神经系统。
实验台横亘房间中央,黑曜石台面残留着深褐色的喷溅状血迹,一套银质手术器械散落其间,柳叶刀尖端还勾着一丝风干的筋膜。一本摊开的羊皮笔记躺在一旁,页边绘着精细的解剖图,但文字部分被故意涂抹,只留下无数个重复的拉丁单词:“永恒……永恒……永恒……”
楚离强迫自己移动视线,扫过墙角堆积的空玻璃罐、壁炉里未燃尽的骨骸、天花板上垂下的铁钩——钩子上挂着风干的、类似蝙蝠与人类手掌结合体的生物。
他转身想退出去。
就在脚尖转向门口的刹那——
“哥哥。”
声音从背后传来。清脆的,属于小女孩的嗓音,带着某种过于甜腻的、模仿天真的语调。
楚离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过身,右手已探入腰间皮鞘,抽出的刀在转身完成的瞬间横在身前。
刀长约一尺二寸,窄而优雅的弧形。刀身并非钢铁,而是某种泛着冷白光泽的金属,上面蚀刻着蝴蝶翅膀的纹路——此刻,那些纹路正泛着从高窗斜射而入的月光,流淌出隐秘的银色光晕。
月光同时照亮了声音的来源。
实验台另一端,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十七世纪风格的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领口袖口缀着发黄的蕾丝。金色卷发梳成死板的两股,用黑色绸带系着。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娃娃的裙子与她同款,但娃娃的脸——是用真正的人类皮肤鞣制的,纽扣眼睛缝得一大一小,嘴角用红线扯出一个夸张的笑。
小女孩抬起头,对楚离露出笑容。
那个笑不对劲。不是孩子天真的笑,而是一种精心练习过的表情: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对称,眼睛睁大的程度刚好露出三分之一的虹膜上缘,连脸颊肌肉的牵动都像解剖图一样标准。她笑的时候,布娃娃的纽扣眼睛在月光下转了半圈,看向楚离注意到的实验室角落的某个标本罐。
“哥哥迷路了吗?”小女孩歪了歪头,她的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声,“爸爸的实验室,不可以乱闯哦。”
楚离的刀没有放下,但手腕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小女孩脸上、她怀里的娃娃、她过于干净的鞋尖之间快速移动。
楚离的手不自觉的摩挲着刀柄。
刀尖上的蝴蝶纹路明灭不定,月光在此刻偏移,从高窗完全泻入,将两人笼罩在同一片银白之中——他持刀的身影,与对面那微笑着的、怀抱恐怖娃娃的小女孩被完全暴露在月光下。
小女孩又向前走了一步,布娃娃的手随着动作垂下,露出腕部缝合的线头。
“哥哥,”她甜甜地说,声音在福尔马林的腥甜空气里像融化的毒糖,“你的刀,和爸爸用来做标本的那把……好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