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沉,夜穹裂;十二响,万物寂;因果逆,虚实乱;永夜终章。
洛维亚小镇中几朵曼陀罗细蕊摇曳于夜雾下,迷离朦胧。空气中混着鲜血与怨恨的气味,叠层而立的房屋半真半假,屋前的风铃无风亦不响,只传来半句零碎的祈祷。远处,疯癫的敲锤人躲在锤影下,握紧双手微笑。
月亮又高了几分。
“阿楚,你说这村子怎么这么安静呢?”沈念离半倚在村口的木桩上,双手交叠在身前,眼神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楚离并没理他,蹲下身,用两指捻起一小块泥土,缓缓搓开,随后起身对沈念离说:“那是因为你太吵了,安静点。”
沈念离摊了摊手:“反正也没别人了。”楚离不想再理会他,径直朝村里走去。
几只乌鸦盘旋在枯树上,僵硬地缩着脖子看向两人,如同机械一般,空气中仿佛传来齿轮碰撞的细响。楚离盯着远处的枯木,几具鸟骨架凌乱散落在周围。沈念离搭上他的肩膀,轻声笑道:“你还别说,这地方倒挺适合睡觉的。”
楚离双手叉在口袋里,往前走:“床是小了点,而且不是定制的。”沈念离快走几步跟上,手随意搭在他肩上,漫不经心地拈起楚离一缕发丝:“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的事情确实有点难搞,这瓦尔克里希还真是会找麻烦……你说是吧,阿楚?”
沈念离忽然贴近楚离耳边,呼出的气息带着寒意,让楚离不由得一颤。他习惯性地皱眉,拍开沈念离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回头静静看向沈念离,语气平淡地说:“你听说过曼陀罗的隐喻吗?”
沈念离倚着枯树,抱臂看向楚离,眉梢微挑。楚离转过身,语调平淡如陈述事实:“中世纪时,欧洲不少地方流行以断头作为处决方式。那时民间甚至私设断头台,围观者众多。”他随手从脚边摘下一朵黑色曼陀罗,指尖抚过花瓣,花茎顶端粗糙的刺却划破皮肤,沁出一粒血珠。
花不知何时微微倾向伤口。楚离将它丢在地上,那道细小的伤痕已不再流血,表面干净得像从未破开过。
“当时有人发现,”楚离继续道,“断头台与刑场周围,常生着大片曼陀罗,风一吹便轻轻摇动。”
沈念离听得有些懒散:“然后呢?”
楚离又折下一朵,在指间慢慢捻转:“后来民间便传说,曼陀罗嗜好生长在鲜血浸染之地。花开得越艳,说明地下埋葬的亡魂越是不甘。”他停顿一下,“不过按此说法,阿拉克斯的西北部这片常年干旱、人烟稀薄之地,花开得最盛之处……”
“墓园。”沈念离接话,眼里终于浮起一点光。
楚离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沿途几丛在夜风中簌簌抖动的枯败花影。
安维尔墓园静立在月光下。两侧整齐种着紫杉树,枝叶泛着类似潮湿油脂般的暗光。每块墓碑都干净整洁,没有落叶与杂草,墓前清一色摆放着新鲜的白菊。
沈念离抚过手边一棵紫杉树的树干:“这树长得真好……不过在西方,它似乎象征死亡与永恒沉睡?”
楚离没答话,径自走过一排排墓碑,最终在一座较新的墓前停下。
碑上刻着:
瓦尔克里希
1673—1691
楚离静静看着碑文,一旁的沈念离却忽然“咦”了一声,弯腰从墓前那束白菊中抽出一张对折的纸笺。
“看来今晚,”他展开纸页,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并不孤单。”楚离浅笑,一旁的沈念离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的逛了几圈,走到楚离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目光停留在墓碑上:“哟,只活了38岁,不过也对,那个时期的西欧梅毒肆意,人死后的头骨形状挺适合用来当装饰品的”。
楚离并没有理他,蹲下身注视着墓碑,墓碑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楚离注意到了与墓碑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痕迹,他不自觉的抚上墓碑,手上传来粗糙的质感,但由于年代过于久远,无法判断出这具体是什么图案,楚离将手放在这处图案上,闭上了眼。
楚离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搓了搓被石面硌得发麻的手指,起身时顺手拂去膝上的尘土。方才触碰图案时,眼前闪过的画面仍残留着寒意——一柄巨大的金属钥匙,下面悬着一只于火焰中挣扎的羔羊。
沈念离不知何时已凑到近旁,手里拈着一朵从墙缝摘下的银莲花,漫不经心地转动。“阿楚,”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我们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楚离没回答,只望着远处层叠的暗影,低声道:“美狄亚——一个来自希腊神话的名字。弑亲、异族、颠覆……她是被诅咒的悲剧符号。”
沈念离轻轻一笑,语气却飘忽:“我们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合拍啊。不过她可不止是符号,对吧?”他忽然凑近,呼吸几乎拂过楚离耳畔,“她是一面镜子……一面让人恐惧却忍不住窥看的镜子。对不对,阿楚?”
楚离侧身避开,声音平静:“你说得不错。但她确实映照出古希腊人对异己力量、女性权能,以及社会秩序崩坏的深层恐惧。”
沈念离伸手想揉他头发,却被楚离推开。“走了,”楚离转身,“我知道该往哪儿去了。”
沈念离望着楚离的背影浅笑,微微摇头:“还是和以前一样呢!”墓园的紫杉树上隐约有几条细长的响尾蛇盘蜷着,幽暗的竖瞳随着他们的移动缓缓转向。
走在后面的沈念离忽然停住。他微微侧过半身,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睫因为某种浅淡的笑意而垂下。
楚离察觉动静,回头看他:“怎么了?”
沈念离已经恢复平常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朝他摆了摆手:“没什么。”
只是看到了几只小动物。楚离并不认为这荒漠会有动物,但并没深究,转过身往前走。沈念离他缓步跟上,不远处的紫杉树上零散的挂着被切成几块的响尾蛇,正随着风轻轻晃动。
在一片荒芜、月光如洗的三岔路口,路口中央矗立着一座齐胸高的方形石柱,柱子的顶部是三尊背对背的女神雕像,她们的面容庄严,分别凝视着三条延伸向远方的道路。一尊手握匕首,驱邪避灾;一尊高举钥匙,执掌界限;一尊手持火炬,照亮夜空。楚离凝视着这三岔路口,传说每当路人经过时,气息在此停留,放下小小的祭品,以求庇护,沈念离不屑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祈求什么?祈求规则的例外还是界限的逾越,用不洁的祭品换取不洁的力量,这才是赫卡忒祭台真正的深意。”沈念离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靠在赫卡忒圣柱上。
石柱的基部和周围杂乱的石缝中,一丛丛深紫色的乌头草在阴影中开放,那沉默而繁茂的姿态并非生命的欢愉,而是死亡另一种幽秘的趋于完美的形态。一旁点缀着苍白诡异的黑藜芦,血红色的石榴花像凝固的鲜血,脆弱的银莲花的花瓣在阴冷的风中颤抖。
楚离吐一口浊气,嗓音略带着些低哑,他微微抬头,月光淡淡的洒在他身上,泛起阵阵银余:“他们不祈求神赐予阳光雨露而是祈求女神动用黑暗的权柄去干预,扭曲,破坏现有的秩序——无论是道德的秩序,生命的秩序,还是命运的秩序——以满足他们最原始,最热烈,最不容于世的欲望。”
沈念离立于祭台中央,身后三尊女神像在月光下投出交织的身影,他垂首俯视,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悲悯的弧度,向台下那唯一的身影伸出手,指尖流转着银辉与暗影,仿佛握住了规则本身的丝线。
“看啊,”他的笑声很轻,却击碎了周遭所有的寂静,“这囚禁着众生的可笑棋盘……”他指尖微动,虚空仿佛传来琉璃碎裂的清响。“不如,你我亲手为他写下终章!”
那悬停的手并非邀请,更像是一柄即将破开帷幕的利刃,等待着另一个人共握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