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出租屋里没有桂花。

但她推开门的瞬间，整个房间弥漫着桂花香。

不是幻觉。阿香站在她身后，白发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银光。他手腕上的桂花疤痕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一盏小灯。

“进来吧。”林晚侧身，声音有些干涩。

阿香走进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他的身高让空间显得更局促了，但他很自然地弯腰，避免碰到晾在横杆上的衣服。目光扫过窗台上的绿萝、墙上的外卖单、床头贴着的那串数字——她五年前抄下的、早已失效的号码。

“你还留着。”他说，声音很轻。

林晚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以为你骗我。”

“我没有。”阿香转身看她。他的眼睛在室内光线下恢复了正常的深褐色，但仔细看，瞳孔边缘有一圈极淡的银环，“那个号码是真的。只是……我消失的方式，不太寻常。”

他走到窗边，手指轻轻触碰绿萝的叶子。叶片在他指尖下微微颤动，然后——林晚眨眨眼——她确定自己没看错，叶脉里流淌过一丝极淡的金色。

“系统，”她在心里问，“这是怎么回事？”

【检测到高浓度遗憾能量体】

【个体名：相柳/李秋香/融合体】

【能量等级：A+（不稳定）】

【状态：时空锚点已激活，记忆融合度67%】

【建议：保持接触，可加速记忆恢复】

保持接触。

林晚看着阿香的背影。他的白衬衫很旧，领口有些磨损，袖口有洗不掉的污渍——像是药剂的痕迹。这不是民国长衫，也不是现代潮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没有时代特征的朴素。

“你要不要……”她顿了顿，“洗个澡？换件衣服？”

阿香回头，虎牙微露：“你有我能穿的衣服？”

这个问题很实际。林晚环顾自己狭小的衣柜，里面只有她的女装，最大码是一件宽松的居家T恤。

“或者，”阿香说，“我们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的东西。”

“哪里？”

“粤香楼。”他说，“后巷，第三个垃圾桶后面，有一块松动的墙砖。我把一些东西藏在那里，五年前。”

林晚的心脏猛跳：“五年前？你五年前就……”

“就回来过。”阿香接话，“但那时候你还看不见我。或者说，我还……不够完整。”

不够完整。林晚想起他说的“融合体”。相柳的战死遗憾、李秋香的等待执念，还有其他无数个遗憾碎片的集合。

“走吧。”她说，“现在去。”

---

凌晨四点的后巷寂静无人。

垃圾桶散发出馊臭味，蚊蝇嗡嗡飞舞。阿香径直走到第三个垃圾桶旁——那是个绿色的塑料桶，边缘有裂缝。他伸手到后面，手指在砖墙上摸索。

林晚看着他。月光下，他的白发几乎透明，侧脸的线条锋利又柔和，是一种矛盾的美感。他专注时微微皱眉的样子，让她想起李秋香给她贴创可贴的那个下午。

“找到了。”阿香说。

他抽出一块砖。不是整块，是半块，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故意敲碎的。砖后面是一个油纸包，包得很仔细，用麻绳捆着。

阿香拿出油纸包，把砖塞回去，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这是什么？”林晚问。

“我的‘锚’。”阿香解开麻绳，油纸层层展开。

最里面是三样东西：

1. 一支玉簪的断片。只有簪头部分，桂花雕刻，玉质温润，但在断裂处有暗红色的沁色——血迹。

2. 一块怀表。黄铜外壳，玻璃裂了，表针停在11点47分。

3. 一张黑白照片。边缘烧焦了，照片上是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酒楼门口回眸浅笑。女子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扇面上隐约可见“至真”二字。

林晚的目光定在那张照片上。

旗袍女子。

是她。

虽然发型、妆容、气质都不同，但那双眼睛——那微微上挑的眼尾，那专注时无意识抿唇的习惯——是她。

林婉。

1935年，至真园的味觉灵媒。

“这是……”她的声音发颤。

“你的前世。”阿香轻声说，“或者说，你的前前前世。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至真园的后厨。你是帮厨，我是留洋归来的商行少爷，来谈食材进口生意。”

他把照片递给她。林晚接过，指尖触碰到照片的瞬间——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

1935年，夏，上海，至真园后厨。

蒸汽弥漫，锅铲碰撞，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十七岁的林婉蹲在角落择菜，手指冻得通红。冬天还没到，但后厨为了保鲜食材，常年低温。

“新来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林婉抬头。逆光里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二十出头，头发梳得整齐，戴金丝眼镜。他手里拿着一份清单，正对照着后厨的食材。

“嗯。”林婉低下头，继续择菜。

“这些冬笋不太新鲜了。”男人蹲下来，拿起一根笋看了看，“切口氧化了，应该昨天就用掉的。”

林婉没说话。她知道，但她只是帮厨，没有发言权。

男人站起来，走向主厨：“王师傅，这批冬笋品质不佳，我们商行不能按合同价收。”

主厨脸色变了：“李少爷，这……”

“按次品价。”男人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或者你们今天就用掉，我可以等你们做一道菜尝尝，如果味道没问题，就按原价。”

主厨犹豫了一下，咬牙：“那……林婉！把这些笋全切了，做油焖笋！”

林婉愣住：“全……全部？”

“对！快！”

她手忙脚乱地开始切笋。刀工不好，切得厚薄不均。男人没有走，就站在旁边看。林婉更紧张了，一刀切到了手指。

血滴在冬笋上。

“哎呀！”主厨急了，“笨手笨脚的！这笋不能要了！”

“等等。”男人开口。他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按住林婉的手指，“伤口不深。这笋……还能用。”

主厨瞪大眼睛：“李少爷，这沾了血……”

“血遇热会变性，不影响食用。”男人说着，看向林婉，“你会做油焖笋吗？”

林婉摇头。

“我教你。”男人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看好了。笋要斜切，厚薄均匀，这样入味均匀。热锅冷油，下冰糖炒糖色，火不能大……”

他示范了一遍。动作优雅得像在画画，火候掌握得精准无比。林婉看得呆了。

笋出锅，油亮酱红，香气扑鼻。

男人夹起一块，吹了吹，递到林婉嘴边：“尝尝。”

林婉迟疑地张嘴。笋入口，脆嫩，咸甜适中，糖色均匀裹在每一片上，火候完美。

“好吃吗？”他问。

林婉点头。

男人笑了，虎牙露出来：“那就好。这道菜，算你做的。”

他转向主厨：“王师傅，这批笋我按原价收了。另外，这个帮厨……我预定了。等她出师，我要请她去我的酒楼。”

主厨和帮厨们都愣住了。

林婉更是懵了。

男人对她眨眨眼，压低声音：“我叫李秋香。记住这个名字。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说完就走了，白西装在昏暗的后厨里亮得像一道光。

林婉站在原地，手指上的手帕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桂花香。

---

记忆中断。

林晚回过神，发现自己蹲在后巷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照片。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分不清是为那个十七岁的林婉哭，还是为此刻的自己哭。

阿香蹲在她面前，伸手擦掉她的眼泪。他的指尖冰凉。

“想起来了？”他轻声问。

“一部分。”林晚哽咽，“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阿香沉默了很久。后巷的路灯突然闪烁了一下，他的白发在明灭的光线里时隐时现。

“后来我常去至真园，名义上是谈生意，其实是去看你。”他的声音变得遥远，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教你做菜，教你品鉴食材，教你……如何用味觉感知人的情绪。你是天生的味觉灵媒，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顿了顿：“直到有一天，你告诉我，你能‘尝’出客人的心事。一个总点红烧肉的老先生，其实想念的是亡妻做的味道；一个穿旗袍的贵妇人，每次吃清蒸鱼都会哭，因为那是她私奔前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

林晚的心脏揪紧：“然后呢？”

“然后消息传出去了。”阿香的声音变冷，“有个军阀想用你的能力，沟通他已故的父亲，问出藏宝的地点。你拒绝了。他就……”

他握紧拳头，手腕上的桂花疤痕发出微弱的红光。

“他就派人来抓你。”林晚接话，“所以你要带我私奔。”

“不是私奔。”阿香纠正，“是逃亡。我设计了假私奔，想把你送到香港，再从那里去英国。但计划泄露了。”

雨夜。黄浦江。追兵。枪声。

记忆的碎片扎进林晚的大脑——

冰冷的江水。

他抱着她下沉。

她胸口剧痛，低头看见血在江水中晕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撕下旗袍上的玉簪——那不是装饰，是她灵媒之力的载体——狠狠刺进他的手腕。

“下辈子……凭这个找我。”

“一定……要找到我……”

林晚抱住头，痛苦地呻吟。

阿香立刻抱住她：“别想了，够了，今天到此为止。”

他的怀抱冰冷，但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林晚在他怀里发抖，那些血腥的、绝望的记忆碎片逐渐平息。

“为什么……”她喃喃，“为什么我要把玉簪刺进你手里？”

“那是你的灵媒本源。”阿香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半留在你灵魂里转世，一半渡给我，让我能穿越时间找到你。如果没有那支玉簪，我早就消散在时空乱流里了。”

他松开她，举起手腕。桂花疤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这不是伤疤。”他说，“这是契约。是你我之间，跨越生死的约定。”

林晚看着他手腕上的桂花，又看看自己手腕——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那一半呢？”

“在你心里。”阿香的手轻轻按在她心口，“当你真正觉醒时，它会出现。”

心跳在他掌心下加速。

林晚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前世的恋人，今生的陌生人，在这个肮脏的后巷里，跨越八十年的时光，重新连接。

“阿香，”她轻声问，“你现在……是谁更多一点？李秋香，还是相柳？”

阿香的眼神波动了一下。深褐色的瞳孔深处，那圈银环又开始浮现。

“不稳定的时候，是相柳更多。”他诚实地说，“他战死的遗憾太强烈，总是想保护、想牺牲。但看到你的时候……是李秋香更多。想教你做菜，想看你笑，想……完成那个未完成的约定。”

“什么约定？”

阿香笑了，虎牙在月光下闪亮：“等你想起来，我再告诉你。”

他收起油纸包里的东西，只留下那张照片，递给林晚：“这个你留着。放在床头，每天醒来看看，记忆会慢慢恢复。”

林晚接过照片。旗袍女子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像是在说：别怕，我等你很久了。

“现在，”阿香站起来，伸手拉她，“我们去粤香楼。我想吃你做的煲仔饭。”

“现在？还没开门……”

“我们有钥匙。”

林晚看着他，忽然明白了：“那支药膏……是你放在储物柜的？”

“嗯。五年前我回来过一次，那时候记忆还不稳定，只能短暂停留。我留下药膏，希望你能闻到味道，想起什么。”他顿了顿，“但你好像……完全忘了。”

不是忘了。

是被系统——或者她自己——封印了。

林晚忽然想起系统绑定时的提示：“你忘记的，正是你正在寻找的。”

原来如此。

---

粤香楼的后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林晚打开灯，冷白的光照亮不锈钢台面。阿香环顾四周，眼神复杂：“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柴火灶，大铁锅，墙上挂着腊肉和干辣椒。”

“这是现代厨房。”林晚系上围裙，“但火候的原理是一样的。”

她开始准备食材。米、腊肠、香菇、青菜。动作流畅，但今天她感觉不一样——不是在做一份普通的煲仔饭，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阿香靠在料理台边看她：“你想做什么？”

“前世今生煲。”林晚脱口而出。

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自然浮现，像是早就存在。

阿香的眼神变得柔软：“你记起来了？”

“一点点。”林晚诚实地说，“我知道要放什么——冬笋，对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道油焖笋。”

阿香点头：“还有桂花。你最喜欢的花。”

林晚从储物柜里找出干桂花——那是她平时用来做桂花糕的。又找到了冬笋罐头，虽然不是新鲜的，但勉强能用。

她开始做饭。

淘米时，她想：这是今生的米，承载着二十五年的平凡人生。

切腊肠时，她想：这是时间的风味，腌制、风干、等待。

泡发香菇时，她想：这是记忆的苏醒，干瘪的过往在温水中舒展。

而冬笋和桂花——那是前世的线索，是跨越八十年的信物。

砂锅上灶，点火。

蓝色火苗跳跃。

这一次，林晚看见的不只是幻影。她看见两个时空在火焰中重叠：

1935年的柴火灶，和她眼前的燃气灶。

穿旗袍的林婉，和穿围裙的林晚。

年轻的李秋香，和白发的阿香。

火候到了。

她放入食材，盖上锅盖。

“系统，”她在心里说，“我想使用‘情绪调味’和‘记忆调味’的最高级。”

【能量充足，可使用】

【警告：同时使用两种高阶能力可能引发强烈记忆回溯】

【是否确认？】

“确认。”

【能量扣除：15单位】

【能力激活】

林晚的双手泛起金色光晕。她把手悬在砂锅上方，闭上眼睛。

她投入的情感不是单一的。

是“重逢的喜悦”。

是“等待的酸涩”。

是“遗憾的重量”。

是“希望的轻盈”。

还有最重要的：“跨越时间依然不变的，爱”。

金色的光点像桂花雨，飘落在砂锅上，渗进去。

厨房里弥漫起复杂的香气——不只是食物的香，是记忆的香，是时间的香。

阿香深深吸气，眼睛微微发红：“这个味道……我闻过。在黄浦江边，你最后对我笑的时候，就是这个味道。”

锅开始滋滋作响。

第八分钟。

林晚揭开锅盖。

蒸汽升腾，但在蒸汽中，她看见了完整的画面——

至真园的后院，桂花树下。

李秋香捧着一个小盒子，单膝跪地——不是求婚，那个年代不兴这个。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玉镯。

“林婉，等我从英国回来，我们就结婚。”

“我要开一家全上海最好的酒楼，你做主厨，我做掌柜。”

“我们要让每一个来吃饭的人，都尝到幸福的味道。”

画面碎裂。

砂锅里的饭做好了。

腊肠红亮，冬笋嫩黄，香菇褐黑，米饭雪白，锅巴金黄。而最特别的是，饭的表面，桂花形成了自然的图案——一朵完整的桂花，开在正中央。

林晚盛了两碗。

她和阿香面对面坐在后厨的小桌子旁，在黎明前的寂静里，吃这锅跨越了八十年的饭。

第一口。

米粒弹牙，吸收了所有食材的精华。

林晚尝到了。

她尝到了1935年上海的烟雨，尝到了黄浦江的冰凉，尝到了私奔前夜的紧张，尝到了玉簪刺入手腕的决绝。

还有——尝到了等待。

八十年的等待，五年的等待，每一个日夜的煎熬和希望。

眼泪掉进碗里。

阿香也哭了。他的眼泪是银色的，滴在饭上，化作细小的光点。

“好吃吗？”林晚哽咽着问。

“好吃。”阿香点头，“是我吃过……最好的味道。”

他们安静地吃完。

放下碗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照进厨房，照在空碗上，照在两人身上。

阿香伸出手，握住林晚的手。

两人的手腕并在一起。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林晚的手腕上，浮现出一朵桂花的印记。淡金色的，和阿香手腕上的疤痕形状一模一样，但更柔和，像是初生的花苞。

“契约完成了。”阿香轻声说，“从今以后，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能找到彼此。”

林晚看着手腕上的桂花印记，又看看阿香。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阿香想了想：“先帮你完成任务。系统给了你几个？”

“日常任务完成了。主线任务……”林晚查看系统，“是解开前世今生之谜。进度……15%。”

“那就继续。”阿香站起来，开始洗碗——自然的，像是做过无数次，“我会帮你。但有些记忆……不能一次解锁太多，你的精神会承受不住。”

“那你呢？”林晚看着他，“你的记忆融合……稳定吗？”

阿香的手停顿了一下。水流冲过碗沿，泡沫破碎。

“不稳定。”他诚实地说，“有时候我是李秋香，只想陪在你身边。有时候我是相柳，想保护你远离一切危险。有时候……我是别的什么人，那些吸附在我身上的遗憾碎片。”

他转身看她，眼神复杂：“但无论我是谁，有一点永远不会变：我会保护你，直到我的最后一刻。”

林晚的心脏被这句话击中了。

不是浪漫，是沉重。

因为他说的“最后一刻”，可能真的就是最后一刻——一个由无数遗憾碎片拼凑起来的融合体，能存在多久？

“阿香，”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如果……如果你不稳定的时候，我要怎么帮你？”

阿香笑了，虎牙闪亮：“很简单。做一锅好吃的饭，让我闻闻桂花香。然后叫我‘阿香’——这是只属于你的名字，能把我从混乱中拉回来。”

林晚点头：“我记住了。”

窗外的天完全亮了。

城市开始苏醒。

而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两个跨越了八十年的灵魂，终于重新坐在一起，计划着……未来。

第五章·前世今生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