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火中看见的影
林晚盯着砂锅底跳跃的蓝色火苗,第八次看见同一个幻影。
火焰在砂锅底部描出摇曳的蓝色裙边,像某种深海生物温柔地呼吸。米粒在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是水分被逼出的叹息。腊肠片蜷缩起边缘,油脂渗入米饭的间隙——这本该是她最熟悉的日常,是她在粤香楼后厨重复了三千多个日夜的仪式。
但今天,火焰的形状不对劲。
不是火苗本身有问题,而是火焰透过砂锅孔隙、在空气中折射出的那层热浪。在那层扭曲的光晕里,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影子。
白衣,白发,站在雨中的街道。
这个幻影第一次出现是在三个月前。那天她失手打翻了一瓶老抽,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瓷砖上漫延,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当她蹲下擦拭时,灶台上的火焰忽然蹿高了一寸,在那瞬间的强光里,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胸口插着一把玉簪。
今天,幻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她甚至能看清玉簪的纹路——簪头是一朵半开的桂花,簪身有细密的裂痕,像是被粗暴地折断过。雨水顺着男人的白发流淌,在他脚边汇成一滩暗色的水洼,那水洼的边缘……
“小林!发什么呆呢!”
厨师长的大嗓门把她拽回现实。砂锅已经发出焦香,再不关火,这锅招牌腊味煲仔饭就要毁了。
林晚关掉燃气,用厚布包着锅耳将砂锅移到一旁。滚烫的锅底接触湿布的瞬间,发出“嗤——”的长长叹息。她揭开锅盖,蒸汽扑面而来,带着腊肠的甜香、香菇的醇厚和锅巴的焦脆。完美的火候,金黄的锅巴在锅底形成完整的一层,用勺子轻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她闻不到香气。
她的鼻腔里还残留着幻影中的气味——不是食物香,是雨水的腥气、陈旧木料的味道,还有……血。很淡的血腥味,混在桂花香里。
“小林,7号桌加单,腊味双拼,快一点!”前台的喊声传来。
“来了。”林晚应道,声音平稳得让她自己都惊讶。
她开始准备下一锅。淘米、浸泡、在砂锅内部抹一层薄油。动作流畅得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但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火焰。
蓝色火苗重新燃起。
这一次,她没有看见完整的幻影,只看见一些碎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霓虹灯招牌上的繁体字“至眞園”,黄包车在雨中驶过溅起的水花。还有一只手,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支玉簪,簪尖刺入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
“啪嗒。”
一滴汗从她额角滑落,掉在灶台上,瞬间蒸发。
“小林,你是不是不舒服?”旁边洗菜的王姨凑过来,“脸色好白。”
“没事,可能有点中暑。”林晚挤出一个笑容,“王姨,能帮我看看火吗?我去喝口水。”
她逃也似的离开后厨,穿过油腻腻的走廊,推开后门。夏夜的闷热空气涌来,巷子里堆着垃圾桶,蚊蝇嗡嗡作响。但这真实的、甚至有些污浊的空气,反而让她感到安心。
她靠在墙上,深呼吸。
三个月了。从第一次看见幻影开始,她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幻觉。太清晰,太连贯,每一次出现都有新的细节。而且只有她看得见——她试过悄悄问过王姨:“王姨,你看这火苗,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王姨一脸茫然:“什么东西?火就是火啊。”
手机震动。是房东发来的消息:“小林,下季度房租该交了,别忘了啊。”
林晚看着那条消息,忽然觉得很荒谬。她在这里,为一个幻影困扰了三个月,而现实世界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房租要交,饭要做,日子要过。
她洗了把脸,准备回后厨。
经过隔壁面馆时,听见了哭声。
面馆老板娘阿珍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面馆和林晚工作的粤香楼只隔一堵墙,两家店的后门开在同一条巷子里。阿珍五十多岁,是个嗓门大、脾气急的湖南女人,林晚从没见她哭过。
“阿珍姨?”林晚停下脚步。
阿珍抬起头,眼睛红肿:“是小林啊……没事,你忙你的。”
“出什么事了?”
“还能什么事……我那不争气的女儿。”阿珍用围裙擦眼泪,“今天她生日,我给她打电话,又吵起来了。她说我当年不尊重她的选择,我说她不懂做母亲的心……十年了,她十年没回家了。”
林晚在她身边蹲下。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只有粤香楼后厨窗户透出的光,昏黄地照在阿珍布满皱纹的脸上。
“她当年……为什么走?”
“考大学,非要报什么艺术专业,我和她爸不同意,觉得没出路。”阿珍的声音沙哑,“吵了整整一个暑假,最后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就走了,说再也不回来。十年啊……她爸前年走的时候,她都没回来送……”
阿珍的眼泪又涌出来:“我就是后悔啊……当年要是顺着她一点,是不是就不会……”
林晚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在她五岁时就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的女人。她甚至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背影,和空气里残留的廉价香水味。
“阿珍姨,”她轻声说,“你女儿现在……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阿珍摇头,“她不肯告诉我地址,电话也经常换。我只知道她在北京,好像在做设计……还是画画?我不懂这些。”
林晚看着阿珍哭泣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那是一种很深的共鸣,像是看见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如果她当年没有选择留在粤香楼学厨,如果她也执意去追求什么遥不可及的梦想,爷爷是不是也会这样,在某个深夜独自哭泣?
“阿珍姨,”她忽然说,“我给您做碗面吧。”
“不用不用,你还要上班……”
“就一碗面,很快。”
林晚回到粤香楼后厨,厨师长正要发火,她抢先说:“刘叔,我用十分钟,给隔壁阿珍姨煮碗面。她女儿十年没回家了,今天生日。”
厨师长愣了下,摆摆手:“去吧去吧,快点回来。”
林晚没有用粤香楼的灶台,而是去了阿珍的面馆。小小的厨房,和记忆里爷爷的面馆很像。她烧水,从冰箱里找出剩下的面团,擀开,切成粗细均匀的面条。动作熟练得像是她天生就该做这个。
阿珍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她:“小林,你还会做手擀面?”
“跟我爷爷学的。”林晚说,“他是山西人,做了一辈子面。”
水开了,面条下锅。她在另一个灶上热油,煎了个荷包蛋,边缘焦脆,蛋黄还是溏心的。又切了葱花,淋上香油和酱油。
最后,她决定加一点特殊的处理——不是出于刻意,而是一种本能。就像她在做煲仔饭时,会根据客人当天的状态微调火候一样,她能感觉到阿珍此刻需要的不只是一碗面。
她关小火,让面条在微沸的水中多煮了三十秒。
这三十秒里,她盯着水面升起的热气,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爷爷教她做面时说的话:“晚晚,做面要看人。伤心的人要吃软一点的面,胃才能受得住。生气的人要吃筋道一点,嚼着解气。想家的人……要加一勺醋,酸味能勾出眼泪,哭出来就好了。”
阿珍是想家的人。
林晚加了一勺陈醋。
面出锅,盛进大碗里,铺上荷包蛋,撒上葱花。热气腾腾。
“阿珍姨,趁热吃。”她把碗端到阿珍面前的小桌上。
阿珍拿起筷子,手在抖。她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然后她停住了。
眼睛睁大,筷子掉在桌上。
“这个味道……”她喃喃地说,“怎么会……”
“怎么了?太酸了吗?”林晚有些紧张。
阿珍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变得空洞,像是透过面前的这碗面,看见了别的什么。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比刚才更汹涌,但不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一种……震撼。
“我看见了……”阿珍的声音很轻,“火车站……那天她走的时候……我其实偷偷去送了……”
林晚愣住了。她顺着阿珍的目光看去——面碗上升起的热气,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形成了某种模糊的图像。
不,不是似乎。
是真的。
热气像投影仪的幕布,上面浮现出画面:老式火车站的月台,绿皮火车,一个背着画板的少女正走上车厢。远处,柱子后面躲着一个中年女人,死死捂着嘴,肩膀颤抖。
那是年轻的阿珍。
“我看着她上车……看着她坐下……火车开走了……”阿珍的声音像是在梦呓,“我一直以为她不知道我去送了……我以为她恨我……”
热气中的画面变化:火车车窗内,少女的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柱子后面的母亲。她在哭,但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一直流。她的嘴唇动了动,说的是——
“妈,对不起。”
阿珍猛地站起来,碰翻了凳子:“她看见我了!她知道我去了!她说对不起……”
林晚后退一步,背撞在灶台上。她的心脏狂跳,不是因为阿珍的反应,而是因为她自己也看见了——不只是阿珍看见的,还有更多。
在那些热气里,她看见了一条时间线。
不是线性的,而是发光的丝线,从火车站那一刻开始,分叉出无数的可能:如果阿珍当时冲出去拉住女儿,如果女儿下车回头,如果她们在月台上拥抱,如果……
其中一条丝线格外明亮——那是现实发生的这一条:女儿上了车,母亲躲在柱子后,十年分隔。但在这条丝线的末端,此刻,出现了一个光点。
那个光点正在蔓延,沿着丝线回溯,像一滴金色的墨水滴进清水,缓慢地扩散开来。
“小林……”阿珍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吓人,“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我看见了……”
林晚想说不知道,想说可能是幻觉,想说您太伤心了。
但她说不出口。
因为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灶台上的另一口锅——那是她刚才煮面用的小汤锅,里面还剩一点面汤,汤面上漂浮着几点油花。
油花上,倒映出火焰。
蓝色火苗。
以及火苗中,那个白衣白发的身影。
这一次,他转过了身。
隔着十年的时光、隔着热气、隔着灶台上陈年的油污,他们的目光——或者说,林晚的目光和他的幻影的“存在”——对上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林晚读懂了那个口型。
他说:“终于找到你了。”
“砰!”
汤锅炸裂了。
不是爆炸,而是像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撑破。陶瓷碎片四溅,面汤泼了一地。阿珍吓得尖叫,林晚本能地护住她,碎片划过了林晚的手臂,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但没有人受伤。
因为那些碎片在落地之前,悬浮在了空中。
每一片碎片上,都映着一点光——不是火光,是一种更冷冽、更幽深的光,像是月光照在结冰的湖面。碎片开始旋转,缓慢地,形成一个漩涡。
漩涡中心,浮现出一行字。
不是汉字,也不是任何林晚认识的文字,像是某种古老的花纹。但当她凝视时,那些花纹自动在她脑中翻译成了她能理解的语言:
【系统绑定确认】
宿主:林晚
身份:味觉灵媒(隐性觉醒)
能力:以食物为媒介,窥见并修复人间遗憾
欢迎来到,时光修复局。
字迹闪烁了三秒,然后碎片齐齐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切恢复如常。
灶台的火苗正常燃烧,面汤在地上流淌,阿珍还抓着她手臂,脸上残留着惊恐和迷茫。
“刚才……”阿珍的声音发颤,“刚才那口锅……是不是……”
“阿珍姨,”林晚打断她,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您女儿的电话号码,能再给我一下吗?”
“啊?哦……我有,我存着……”阿珍摸索手机。
“打给她。”林晚说,“现在。”
“可是……她可能不接……”
“她会接的。”林晚看着地上的碎片,其中一片正好翻过来,映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因为您刚才,已经原谅她了。而她也……已经原谅您了。”
阿珍愣愣地看着她,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拨通了那个十年未曾主动拨出的号码。
电话响了五声。
接通了。
“喂……妈?”
年轻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迟疑,带着哽咽。
阿珍的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滚烫的:“囡囡……生日快乐……妈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压抑的哭声。
林晚悄悄退出了面馆,回到昏暗的巷子里。她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抬起手臂,看着那道被碎片划出的血痕。
血珠渗出来,但在昏黄的光线下,她看得很清楚——
那不是红色的血。
是金色的。
血珠沿着手臂滑落,滴在地上。落地的瞬间,没有渗进水泥地,而是像一颗小小的琥珀,凝固在那里。琥珀中心,有一朵极细微的桂花,正在缓缓开放。
林晚闭上眼睛。
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响起的,冰冷的、机械的,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温柔的女声:
“初次修复完成。”
“遗憾等级:青色(中度)”
“修复方式:记忆共鸣与情感链接重建”
“获得能量:10单位”
“新手任务解锁:在七天内修复三个遗憾”
“任务奖励:解锁‘火候视觉’能力”
“失败惩罚:无(本系统不支持惩罚机制,但遗憾会反噬宿主)”
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
“另,检测到宿主有未读信息。”
“发信人:相柳(李秋香)”
“内容:‘等我,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
“发送时间:1935年7月14日,晚11时47分”
林晚睁开眼睛。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垃圾桶还在,蚊蝇还在飞。粤香楼后厨传来厨师长的喊声:“小林!死哪儿去了!客人都等着呢!”
一切如常。
但她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颗金色的琥珀。它在她掌心微微发热,桂花已经盛开到极致,散发出真实的、甜软的香气。
远处,阿珍还在打电话,哭声和笑声混在一起。
林晚握紧琥珀,走回粤香楼。经过后厨窗户时,她瞥了一眼灶台上的火焰。
蓝色火苗安静地燃烧。
这一次,火焰里没有幻影。
只有一句话,用火焰的形态短暂地浮现,然后消散:
“每个遗憾都是一粒米。”
“而你是掌握火候的那个人。”
“欢迎回家,修复师。”
林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后厨的门。
锅里,新的一煲饭正等着她。
炉火正旺。
而她的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