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深圳,初夏的暑气混着海风特有的咸湿,黏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林薇站在“蓝调”酒吧略显昏暗的后门巷子里,就着水龙头狠狠洗了把脸。冰凉的自来水冲不掉连轴转十六个小时的疲惫,也冲不散心里那点快要发霉的茫然。二十八岁,从老家出来闯荡的第六年,做过文员、卖过保险,现在在这家酒吧当大堂经理,日子像陷入泥潭的车轮,费力转动,却看不到清晰向前的轨迹。
直到那阵吉他声,混着低沉又干净的吟唱,隔着薄薄的门板,像涓涓细流一样渗出来。
“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
林薇的动作顿住了。这歌她没听过,旋律简单,歌词直白,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攥住了她胸腔里某个酸胀的角落。她鬼使神差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后台狭窄的休息间,灯光比巷子里亮不了多少。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洗得发白牛仔裤的年轻人,背对着门,坐在一把掉了漆的高脚凳上,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他微微低着头,略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部分眉眼,只露出专注的侧脸线条和高挺的鼻梁。手指在琴弦上拨动,每一次揉弦都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熟稔和故事感。
“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的黑夜,但却无法忘记你的脸……”
他唱得并不激昂,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可那平静之下汹涌的孤寂与思念,却几乎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这闷热的夏夜里。林薇靠在门框上,忘了离开。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潮湿的空气里颤动。
年轻人似乎这才察觉到有人,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皮肤是南方人常见的微黑,眼睛很亮,带着点被打扰的惊讶,旋即化开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您好,请问……”
“我叫林薇,这里的经理。”林薇走上前,职业习惯让她迅速收敛了情绪,“新来的驻唱?王老板提过,陈……楚生?”
“是我,陈楚生。”他站起身,礼貌地点点头。个子很高,站起来更显清瘦,但背脊挺得很直。
“歌唱得不错,”林薇顿了顿,补充道,“自己写的?”
陈楚生眼睛似乎更亮了些,点点头:“嗯,瞎写的,叫《有没有人告诉你》。”
“挺好。”林薇没再多说,只是指了指外面,“再过二十分钟到你场,准备一下吧。前面卡座三号桌的客人点了很多酒,看着像来找乐子的老板,待会唱歌机灵点。”她交代着琐事,语气公事公办,心里却还萦绕着刚才那句“无法忘记你的脸”。
这个叫陈楚生的男孩,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眼里有对音乐毫无杂质的专注,也有闯荡者特有的、被小心翼翼藏好的棱角。和自己刚来深圳时,竟有几分相似。
那晚的演出,陈楚生抱着他那把旧吉他,坐在舞台中央的光圈里。酒吧喧嚣依旧,划拳声、笑闹声、酒杯碰撞声不绝于耳,但他一开嗓,奇异地,靠近舞台的几桌竟慢慢安静了下来。他唱了齐秦的歌,唱了自己写的不知名小调,最后又唱了那首《有没有人告诉你》。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低垂的眼睫,歌声像夜色里的潮水,温柔地漫过每个人的脚踝。
林薇在吧台后面擦拭杯子,偶尔抬眼望去。她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安静的力量。在这个光怪陆离、追求即时快感的城市和行业里,这种力量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脆弱。
下班已是凌晨三点。林薇锁好门,看见陈楚生还站在巷口昏黄的路灯下,仰头看着被城市霓虹映成暗红色的天空,背影融在夜色里,孤单又倔强。
“还不回?住得远吗?”林薇推着自行车走过去。
陈楚生回过神,笑了笑:“不远,在蔡屋围那边租了个小房子。”他犹豫了一下,问,“薇姐,你觉得……今天唱得还行吗?客人好像没什么反应。”
林薇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他一眼:“能让该安静的人安静下来,就是最好的反应。深圳最不缺喧闹,缺的是让人想安静听一会儿的东西。你有的,别丢了。”她顿了顿,“明天别迟到,周末客人多。”
说完,她便蹬车没入了深南东路尚未沉寂的车流里。陈楚生站在原地,回味着那句“你有的,别丢了”,许久,才背起吉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这个看似冷静干练的姐姐经理,一句话就点破了他内心的忐忑,也在他初来乍到的漂泊感中,投下了一小块陆地的影子。
而林薇迎着夜风,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把旧吉他的音色,和那个在灯光下轻声吟唱“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的孤独身影。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钢铁森林里,他们就像两艘夜航的船,无意间听到了彼此孤独的汽笛声。
属于他们的故事,就在这个寻常的深圳夏夜,随着潮声与弦音,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