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晨钟撞过第七响，各大宗门的弟子一行才迤迤然踏上云阶。

祈晏把无尚剑唤出，剑穗晃得如火，袖口合欢纹被山风吹得翻飞。

沈芸走在前面，欲秋剑未出鞘，剑鞘已染朝霞；林怡执伞，醉染轻旋，替两人挡去山巅碎雪。

“合欢宗的人来听学？倒稀罕。”

“听说灾星也在今日出关，有的热闹。”

四下窃窃私语，被祈晏全收进耳里，朗声一句：

“合欢宗祈晏，奉帖求道，诸位师兄师姐——请多赐教！”

少年嗓音清亮，惊起山雀一群。

云疏宗执礼弟子形奕在阶上相迎，忆雨剑背在身后，冲他挤眼：“嗓门倒大，别一会儿被我们苏师兄吓得哭鼻子。”

“苏师兄？”祈晏挑眉。

形奕压低声音：“苏衍，苏慕尘。极品风灵根，剑骨天成，可惜天煞灾星，谁沾谁倒霉。你们最好离他远点。”

沈芸呢喃道：“灾星？”

林怡轻拽她衣袖，示意慎言。

。

各大宗门的弟子被安置在最北厢，与内门弟子同院，却独独空出东厢一间。

窗棂残纸，积雪未扫，沈芸以指抹过桌案，捻起一层薄灰：“这间没人住吗，这么脏？”

形奕耸肩：“苏师兄的屋子，他常年闭关，今儿刚回，你们自求多福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紫衣少年携雪而入，身形削薄，面庞冷白，眼尾却敛着一点墨青，他右手执扇，扇骨淡紫，垂一枚碎玉，此人正是苏衍。

屋内空气瞬间沉了三分。

祈晏正把无尚剑往案上一搁，剑穗扫落一只空茶盏，“咣当”脆响。

瓷片四溅，有一片滚到苏衍靴尖，停住。

少年垂目，嗓音凉薄：“松风院不留外人，各位晚上自便。”

祈晏笑得牙尖嘴利：“云疏宗真是好大气派，开门第一句就是逐客令？”

苏衍淡淡抬眼，眸色深得像冰下墨河：“那又如何，这是我的地盘。”

他剑未出鞘，风灵力已掠过案几，将祈晏刚摆好的剑穗“啪”一声掀回去。

火灵与风灵陡然相撞，烛火“嗤”地炸成碎星。

沈芸吹了声口哨，欲秋剑在掌心转了个剑花：“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林怡默默撑开醉染伞，半掩身形，替众人挡去剑拔弩张的余波。

形奕见势不妙，忙打哈哈：“听学巳时开始，各位收拾收拾，别误了时辰！”

临走前，他冲祈晏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口型。

。

百林宗、合欢宗、云疏宗三宗弟子列坐。台上，长老谢溟抚琴，断弦半垂。

他温声讲《御风七十二诀》，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末席的苏衍。

祈晏坐在苏衍正后方。

他生性爱闹，偏偏前面那人坐得笔直，脊背笔直，连发丝都不晃。

课至半堂，谢溟提声：“风诀最重‘御息’，谁来试诀？”

众弟子唯恐点到自己，一时噤声。

谢溟轻笑：“那便——苏衍。”

二字一出，四下哗然。

苏衍面色无波，起身上前，他剑并未出，只以折扇一点，风息自他袖口旋出，凝成一线，掠过大殿梁柱，卷起祈晏案前的宣纸。

宣纸“啪”一声拍在祈晏脸上，墨迹未干，糊了个正着。

低低的嗤笑四起，祈晏扯下宣纸，眼尾被墨染得飞红，像忽然生出一枚小痣。

他舔了舔唇，笑得比刚才更亮：“苏师兄好手法，不如也接我一招？”

火灵力灌注指尖，无尚剑出鞘半寸，焰色剑气直扑苏衍后心。

苏衍未回头，折扇反手一合，“云汐”扇骨绽出风涡，将剑气引偏——“轰！”

火舌撞上殿柱，燎着一方经幡，火星乱舞，弟子惊叫。

谢溟抚掌，笑声温柔：“年少气盛，很好。今日罚你二人同去寒潭思过，日落前抄《清心诀》三百遍。”

。

寒潭的雪未化，潭水凝碧。

祈晏抱膝坐在石阶上，以剑尖挑水写决，写一字，结一层薄冰。

苏衍站在潭心石，背对他，沐尘剑横于膝，抄经却不用笔，以剑气刻冰，字字薄刃。

风掠过，祈晏忽然开口：“喂，灾星师，啊不，苏师兄，我初来乍到，你犯不着当众给我下马威吧？”

苏衍指下剑气未停，冷声道：“你先来惹我。”

“我？”祈晏指自己鼻尖，笑出虎牙，“我不过是放了个剑花，谁让你掀我脸的？”

苏衍终于回头，眼底像凝着碎冰：“你自找的，与我何干。”

风灵力一瞬暴涨，潭面“咔啦啦”结出一层厚冰，直漫到祈晏脚边，少年“嗖”地跳起来，火灵力炸开，冰面“噼啪”碎成蛛网。

冰火相冲，白雾升腾。

雾气深处，祈晏忽然看清苏衍右手腕缠着一道旧疤，像被利器反复割过，又反复愈合。

他愣了愣，火灵力不自觉收三分。

苏衍却在这时抬眼，两人隔着雾气，第一次真正对视，随后苏衍转身出了寒潭。

。

寒潭外夕照把山道拉得老长。

祈晏抱着一摞抄好的冰经，纸面被火烤得半干，皱巴巴。

苏衍走在他前三步，紫衣与山影融为一体。

到松风院岔路口，祈晏忽然快跑两步，剑鞘一横，拦住人去路。

“苏衍。”

少年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点火烤过的哑，“下次再比试，别用掀脸这么损的招。我若输，也要输得漂亮。”

苏衍垂目，看他横在眼前的无尚剑。

黄红剑穗被风吹得扬起，像一簇不肯熄灭的霞。

良久，他伸出两指，将剑鞘推开一寸，声音仍冷“回去把你的墨汁洗净，脏。”

祈晏笑出一口白牙：“嫌我脏？那下次，我请你洗个火澡啊？”

苏衍未答，绕开他，径直往夜色里去。

紫衣掠过廊灯，灯焰晃了晃，祈晏站在原地，以指尖蹭了蹭脸上残余的墨痕，低声嘟囔：“灾星……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无趣嘛。”

他转身，火红的剑穗在夜色里一荡，像一粒火星，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雪原。

——第一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