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万钧一直以为自己是终极一班的异类,直到他从金宝三的恶作剧抽屉里发现了那个秘密——全班同学匿名写给他的情书,竟然有整整五十三封。
“原来终极一班是这样的地方。”他捏着信纸心想道。
直到他翻到最后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熟悉的字迹让他瞳孔一缩——
那是裘球的字。而信的结尾被眼泪晕染开的字迹写着:“如果你发现这封信,请装作没看见吧。毕竟,人家被拒绝很多次后还是要面子的。”
第二天清晨,中万钧径直走向裘球,当着全班的面将那封信轻轻放在她面前:
“裘球,你之前告诉过我如何加入学生会的规矩——”
“现在,该你教我怎么回应这封信了。”
终极一班的午后,总是浸泡在一种懒散的喧嚣里。阳光斜穿过老旧的窗棂,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切出明暗交织的格子。粉笔灰在光柱里缓慢浮沉,空气里混杂着午餐火锅残留的咸香、少年人运动后未散的汗味,还有一点纸张和木头受潮的旧气息。
中万钧坐在靠窗的位置,这里是他的据点。喧嚣像潮水,涌到他的课桌边,便自动退去一层音量。他习惯性一到位置上就打算趴下闭目养神,不欲与旁人过多产生交流,和周围那些歪七扭八的家伙们泾渭分明。
金宝三的尖笑和夸张的肢体语言是这背景音里最刺耳的旋律,他正缠着汪大东,唾沫横飞地一起回忆着不知道第几遍的“当年勇”。两个人说到兴起还肩膀高耸同时大笑,雷婷每逢听到总是不耐地翻了一个白眼,手指摩擦着戒指,吐槽这都是什么时代的事情了 汪大叔。
那个谁依旧神出鬼没,可能在某个八卦聚集处收取情报吃瓜,也可能就在你背后的阴影里跟你捉迷藏,预备如何给你一个惊吓。
花灵龙优雅地翻看杂志的同时接过随从刚泡好的茶细细品味。
裘球坐在教室前方偏左的位置,单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某片被风吹动的云发着呆。她侧脸微微鼓起。午后的阳光给她浓密的睫毛镀上一点金边,在她眼睑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
中万钧的视线掠过她,没有停留,重新落回自己摊开的课本上趴了下来。书页边缘被他用钢笔画了极细的直线,标注着旁人看不懂的符号。
在这里,他除了雷婷外,跟任何人都不想产生过多交流。不是自诩,而是事实。终极一班的热血、冲动、咋咋呼呼,甚至是那种紧密到近乎蛮横的“自己人”义气,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壁。他不习惯、更不需要。他早已习惯独处,更习惯自己的世界只有雷婷,习惯用所谓的冷漠来应对世界。
对他而言教室里的温度、气味、噪音,都是需要屏蔽的。裘球……她是个例外,但那个例外也被他谨慎地框定在“观察对象”和“似乎需要保持距离”“是否会对雷婷造成威胁”范畴内。
直到金宝三那过于亢奋、明显不怀好意的声音硬生生挤进他的听觉隔离带。
“哎呦喂~看看我们中万钧同学,又在睡觉了呦!”金宝三扭着腰肢蹭过来,手里挥舞着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挤眉弄眼,“刚刚整理讲台抽屉,发现好多……好东西哦!好像都是给你的耶!想不到你平时这么酷,人气这么旺啦!”
“无聊。”中万钧头也没抬,声音平平。 “诶!别这样嘛!”金宝三把纸袋“啪”一声拍在中万钧摊开的课本上,挡住那些整齐的字迹,“看看嘛,说不定是哪个暗恋你的美眉写的情书哦!我们终极一班除了我还有东哥外,第三受欢迎的也就是你啦!” 本来得意吹嘘自己魅力但看到汪大东表情急忙改口。
周围听到情书二字不由地响起几声暧昧的起哄。中万钧眉头微蹙,不是为可能的情书,而是为金宝三的触碰打断他睡觉的不耐。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拈起那个脏兮兮的纸袋边缘,想把它扔回去。纸袋没封口,一倾斜,里面厚厚一叠信笺滑出一角。各种各样的纸,作业本撕下的格子页,带着香味的彩色信纸,甚至有张像是从点心包装盒上裁下来的硬卡纸。
全是……给他的?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平静的思维深潭,漾开细微的、陌生的涟漪。终极一班的人,给他写东西?不是战书,不是挑衅,而是……这种私密的、柔软的形式? 他抬起眼,金宝三已经猴子一样窜回人群,正捂着嘴和几个跟班窃窃私语,眼睛贼亮地往这边瞟,显然等着看一场“冰山崩解”的好戏。
汪大东对他夸张的挤眉弄眼,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雷婷看到汪大东那样子撇了撇嘴,但听到金宝三话语也挑了挑眉,眼神也顺其瞟了过来。那个谁不知何时蹲在了旁边的空课桌上,托着腮。
一片寂静忽然笼罩了这小小的区域。不是全班都安静了,而是那些噪音突然退得很远。中万钧能听到自己平缓的呼吸,能感觉到指尖下粗糙的牛皮纸质感。他捏着纸袋,站起身。动作依旧稳定,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精确感。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教室后门——那里通往一片很少有人去的旧阳台,也是他往往除了教室待得更多的空间。
离开教室前,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裘球转回了头,但他没有确认。 拉开锈蚀的铁门时,阳台空旷,栏杆上积着灰。风比教室里大一些,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把纸袋放在还算干净的栏杆墩上,停顿了几秒,才将里面所有的信笺都倒了出来。 厚厚一摞,边缘参差,握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陌生的实感。
他拿起最上面一封。普通的横线信纸,字迹有些歪扭,
用蓝色圆珠笔写的: “中万钧同学:虽然你总是不讲话,看起来很凶,但是上次体育活动课我扭到脚,你路过的时候,把一瓶水放在我旁边就走了。谢谢你的水。……还有,你专注睡觉的样子,其实蛮帅的。” 没有署名。落款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
中万钧怔住。体育活动课?水?他完全没有印象了。或许只是顺手,或许只是不想看见有人躺在路中间碍事。他从不觉得这值得被记住,更不值得写下来感谢。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信纸粗糙的表面。
他放下这封,拿起下一封。
粉色带小花的信纸,字迹清秀: “万钧同学:不知道能不能这样叫你。那天看到你在福利社后面喂流浪猫,你蹲在那里,很小心地把面包撕碎。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和我们平时看到接触的不太一样。猫猫好像也很喜欢你。(附:我在信纸背面画了那天看到的小猫,希望你喜欢。)” 背面用圆珠笔仔细勾勒出一只蜷着睡觉的猫,线条虽然稚拙,但很认真。
福利社后面的猫……他以为没人看见。那只是因为他发现那里比较安静,适合一个人待着,而猫的存在并不打扰他,仅此而已。
一封,又一封。有的写他看起来很酷,脸很帅;有的写他虽然冷漠但从不欺负弱小;有的写他看起来没义气很冷漠很拽,但是是很有义气的人,可以做好兄弟;有的只是单纯说,觉得他沉默的侧脸很好看。
琐碎的细节,他早已遗忘或从未在意的瞬间,被这些陌生的笔迹从时间的角落里打捞起来,赋予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度和意义。
“你总是把掉在地上的粉笔头捡起来放回盒子,虽然很小的事,但我注意到了。” “那次班上同学开玩笑过头,你虽然没说话,但看了一眼那个被开玩笑的同学,开玩笑的人后来就没再继续了。谢谢你,你其实是个很温暖的人。”
“你的衣服总是带着一股好闻的清香,领子翻得整整齐齐。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其实……我有点怕你,但更多是羡慕。羡慕你能那么冷静,好像什么都打不倒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有些语句不通顺,涂改的痕迹也不少。但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种写下这些话语的人们小心翼翼的真诚。
这些信像一块块形状各异、棱角并不锋利的石头,一颗接一颗,投入他内心深处那片名为“终极一班”的认知湖泊,激起越来越大的、混乱的浪花。
终极一班……原来是这样的地方吗? 不是只有打架、吵闹、不服管教,不是只有汪大东那种外放的热血,或者雷婷那种极具压迫感的强悍与关怀。在这些之下,在这些之间,流淌着如此细腻的观察,如此笨拙的善意,如此隐秘的温柔。
而他,一直站在岸边,或者自以为站在岸边,冷眼旁观,从未想过要涉足其中,更从未想过,水波会主动涌来,轻轻拍打他的鞋尖。
他的手开始抖。很轻微,但他自己感觉到了。指节因为用力捏着信纸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却没能压下胸腔里那股陌生的灼热和酸胀。
他数了数。五十二封。厚厚一叠,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滚烫的、柔软的烙铁。 还剩下最后一封。放在最底下,用的是很普通的白色复印纸,对折得很整齐,边缘锋利。和其他信相比,它显得过分朴素和……克制。
他抽出它。展开。 字迹映入眼帘的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 工整,有力,笔画间却又有一种独特的清峻秀丽。这字迹,他太熟悉了。在之前大家为了帮助裘球顺利毕业,他给裘球辅导英文的时候有瞥见她写在课本扉页的名字……裘球。
标题只有两个字,墨水很浓:“给中万钧。”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接切入,像她学生会会长一般,干净利落。
“写这封信,大概是我做过又一件很有‘勇气’的事情。但人家认为哦,有些话,如果不说出来,可能会变成遗憾。而人家最讨厌遗憾啦!” “第一次注意到你,不是你出手有多厉害(虽然确实不错),而是你站在人群外,看着大家胡闹时的眼神。不是冷漠,是……一种很深的安静。好像所有的喧嚣,到你那里,就自动平息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心里,一定有一个非常坚固的世界。” “后来观察你,成了我一种隐秘的习惯。看你解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你拒绝便当时简短不容置疑的‘不用’,看你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侧脸那道微光划过的弧线。你就像班上的一块定石,有你在,连空气的流速都变得稳定一些。这很矛盾,你明明是最游离的一个,却偏偏给人一种奇怪的安定感。”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你的世界只有king就够了。没有想过融入终极一班,人家是指……这种黏糊糊的、牵扯不清的人际关系哦。你总是把自己隔得很开,用冷漠、用沉默、用你划定好的界限。我尊重你的界限,因为某种程度上,我也需要我的界限。
作为暗夜里的学生会长,我不能允许自己软弱,更不能允许自己失控。” “所以,这大概是一封永远也不会寄出的信。说‘喜欢’太轻浮,说‘欣赏’又太客气。或许,是一种确认。确认在这个吵闹的、混乱的、荷尔蒙过剩的时空里,存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频率。而我,恰好能捕捉到那个频率。”
“如果你真的看到这封信……”
写到这里,笔迹忽然变了。力道似乎加重,又似乎虚浮,行距变得有些不稳。最后几行字,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像是笔尖蘸了又蘸,却始终无法流畅书写。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晕染开的痕迹。 不是墨点,是水渍。圆形的,一小片一小片,模糊了字迹的边缘,让原本清晰的笔画变得柔软、氤氲,像雨中逐渐化开的街景。 是眼泪。
中万钧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信纸边缘的指尖冰凉。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裘球,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对着这张白纸,写下这些从未示人的句子,然后……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寂静的,连抽泣都压抑着的,只有泪水不受控制滴落的哭泣。
被泪水反复浸润又干涸的纸张变得有些脆,最后几行字就在这晕染的背景下,挣扎着浮现: “……请装作没看见吧。” “毕竟,人家的尊严,” 最后几个字,几乎被泪水浸得模糊不清,但他还是辨认出来了,每一笔都像是用尽力气刻上去的—— “也是要维护的。”
中万钧站在那里,很久没有动。风卷着阳台上的灰尘和远处操场的喧哗掠过,吹动他手里的信纸哗啦轻响。
那五十二封信带来的震动尚未平息,这最后一封,这熟悉的字迹,这晕开的泪痕,这戛然而止、近乎残忍的结尾,像一把精准的冰锥,凿穿了他所有冷静自持的壁垒,将一股极其复杂、极其汹涌的情绪,直接灌注到他心脏最深处。
震惊,茫然,刺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也拒绝深究的……悸动。
裘球。
那个永远活力十足,积极向上的终极一班吉祥物裘球。那个会因为他不怎么吃早饭而早早去福利社买牛奶面包提前放到自己桌柜不留下姓名的裘球。那个一直被拒绝,却总是说着没关系,反而安慰自己的裘球。
原来,她也会哭。原来,她心里藏着一个这样小心翼翼、这样脆弱、这样……情绪。
“人家的尊严也是要维护的。” 这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口。他忽然想起很多细节。
她偶尔落在他身上又迅速移开的目光。她在他受伤时,总是偷偷摸摸想尽办法塞到他手上或者让他人转交、恰好是他需要型号的创可贴。她有时会莫名情绪突然低落,尤其在金宝三起哄某些无聊话题的时候。原来,都不是错觉。
而他,一直恪守着他的“界限”,用他的“观察”和“冷静”,将她,将所有人,稳稳地挡在他的世界之外。
现在,这封信,这些信,像一场突然降临的雪崩,将他精心维持的秩序彻底掩埋。
他慢慢地将所有信笺,一封一封,按原样折好,收回那个牛皮纸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最后,他将裘球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单独拿了出来,对折,放进自己校服内侧的口袋,贴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心跳的节奏依然平稳,但每一下都沉甸甸的,敲打着那张薄薄的纸。 然后,他转身,拉开铁门,走回终极一班。
教室里的喧嚣似乎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完全不同了。
那些声音,那些面孔,落在他重新校准过的感知里,都有了微妙的差异。他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
金宝三似乎想凑过来打听一下,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整个下午,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感官高度集中,却又只聚焦于一点——教室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看到她偶尔抬手整理头发,看到她侧头和那个谁低声说话时脖颈弯曲的弧度,看到她望向窗外时,阳光下微微颤动的睫毛。 也看到了她极力掩饰,但在他如今刻意观察下,仍显露出一丝的不安和僵硬。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
放学的钟声敲响,人群开始涌动。中万钧没有动。他看着裘球收拾好书包,和班上几个女生说了几句话,然后独自一人,从教室前门走了出去。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依然是那个看起来活力满满的吉祥物。
他等到教室里几乎空无一人,才站起身。
走到裘球的座位旁。她的课桌收拾得很干净,桌面上只用粉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图案。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拂过那个图案的轮廓。
然后,他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