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木村的白天,总是从桂水河的水汽里醒来的。河不宽,水清可见底下的鹅卵石,据说是先祖依河定名,村里人也大多姓了端木。五岁的端木桂水,名字就取自这条河。
他蹲在河边,用木片拨弄着水,看涟漪一圈圈荡开。不远处就是村界,大人们总指着界碑外模糊的方向,压低声音说:“离远点,那边是渡村。”渡村两个字,在孩子的理解里,是和“鬼”、“会抓人的山猫”一样模糊而可怕的存在。
端木桂水看着渡村的方向,似乎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他不确定从这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渡村。但事实也是如此,从桂木村到渡村的路弯弯绕绕,树木众多,甚至还有山挡着。二点五公里的路,不远,却难走。
端木桂水玩得忘了时间,直到一阵异样的水声惊醒了他。他抬头,看见下游不远处,一个男人正蹲在河边。那不是村里人。那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不合时节的外套,低头像是在洗脸,但动作很慢,水波在他手下诡异地打着旋。似乎感应到目光,男人忽然转过头,视线直直地撞上了桂水。
那眼神里没有善意,也没有凶恶,空茫茫的,像两口干涸的井,却让桂水莫名打了个寒噤。他慌忙移开眼,心脏怦怦直跳。他想起阿婆说,看到不认得的人要赶紧回家。
他扔下木片,转身就跑。河滩的鹅卵石硌得脚心发疼,背后那道目光却像粘在了脊梁上,凉飕飕的。
快到家时,他才敢回头。河岸空荡荡的,那个人不见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只有桂水河依旧静静地流,映着黎明昏暗的天光。桂水松了口气,心里却落下了一个模糊的、沉甸甸的疙瘩。他推开了自家院门,将那片令人不安的河岸,暂时关在了身后。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跑开后不久,那个灰衣男人从树后转了出来,望着桂木村的方向,慢吞吞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他的手指间,有玻璃糖纸反射出一点细微的、诱人的光亮。
到家后的端木桂水刚放下心来,突然听见母亲的呼唤,心又悬了起来。
他应了母亲一声,赶忙小跑到后院。母亲见了他,就拉着他的胳膊,朝厨房走去,嘴里还说着:“哎呀,你搁哪去了?半天找不到人。赶快去吃饭,你爸和妹妹还在等你呢!”
端木桂水咽了咽口水,心里有些紧张。他害怕父亲的声音、眼睛、外貌...甚至一个轻微的动作、声响,他害怕父亲的全部。
端木桂水的父亲是一个懒惰成性、不讲卫生、脾气暴躁,爱抽烟,有毒瘾的人。他害怕父亲,怨恨他,畏惧他,却又充满同情,希望父亲能改过自新。
可他不敢。就像现在,他连听父亲说话的勇气也没有。
厨房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混合的浑浊气味。父亲端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木凳上,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瘦骨嶙峋、布满污垢的小腿。他正就着一碟咸菜喝稀粥,吞咽的声音很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妹妹缩在灶台边的阴影里,小口小口地啃着一块硬馍,眼睛低垂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桂水贴着门框挪进去,尽量不引起注意。母亲把一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粥塞进他手里,指尖冰凉。
“磨蹭什么?死了娘了?”父亲没抬头,声音却像钝刀刮过锅底。
桂水一哆嗦,差点把碗摔了。他赶紧在离父亲最远的角落蹲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粥是温吞的,带着一股铁锅的腥气。他听见父亲把碗重重磕在桌上的声音,然后是摸向烟袋的窸窣声。
沉默比骂声更让人窒息。每一口粥都咽得艰难。他知道,父亲毒瘾没犯、也没喝醉的时候,就是这种死寂的、一点就炸的状态。他盯着碗里几粒可怜的米,心里那点因为河边遭遇而生的恐惧,忽然被另一种更熟悉、更粘稠的绝望覆盖了。这个家,有时候比传言中可怕的渡村,更让他想逃离。
就在这时——
“桂水。”父亲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桂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下午,你去村口老槐树底下,给你阿公送饭。”
不是商量,是命令。阿公住在村另一头,老槐树是必经之路,也是……离村界、离那条河、离那个灰衣人消失方向更近的地方。
桂水抬起头,想从父亲脸上看出点什么,却只对上一双浑浊的、没有焦距的眼睛。那眼睛深处,似乎有一种漠不关心的疲惫,又或者,是某种更让桂水心底发凉的东西——一种将他视作可以随意支使、无需在意其安危的“物件”的麻木。
“听见没?”父亲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
“……听见了。”桂水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碗里的粥,彻底凉了。
他捏紧了口袋。那里空空的,只有下午在河边攥得太久,指甲留下的几个新月形的印子。那个灰衣人的眼神,父亲此刻的眼神,在他五岁的脑海里模糊地重叠了一下,又飞快地分开。都让他害怕,但害怕的方式不一样。
一种,是未知的、来自界碑之外的森然。
另一种,是已知的、渗透在每一口呼吸里的、名为“家”的钝痛。
他不知道哪一种更糟。他只知道,下午,他必须得再去一次河边那个方向了。
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将土路晒得发烫。桂水挎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母亲用布包好的两个馍和一小罐咸菜,给独自住在村尾老屋的阿公送去。篮子不重,却压得他肩膀发酸。每靠近村口一步,心跳就快一分。
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前方投下浓密的阴影,像一片悬在路中央的、墨绿的云。树根虬结,一半在村里,一半仿佛已探向界碑之外那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山林。往常这里常有歇脚的人,今天却空无一人,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桂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穿过这片阴影。就在他快要走出树荫时,眼角余光瞥见树根旁有个小小的、闪闪发亮的东西。
他脚步一顿。
是颗玻璃珠子。圆润剔透,里面封着七彩的螺旋花纹,在透过叶隙的光斑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芒。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颗弹珠都漂亮。它静静地躺在潮湿的泥土和落叶间,像是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从天而降的礼物。
诱惑如此具体,瞬间压过了心底隐约的不安。他忘了阿婆的叮嘱,忘了河边的灰衣人,甚至暂时忘了对父亲的恐惧。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迷人的光彩。
指尖即将碰到珠子的瞬间,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像被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从背后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一块湿漉漉的、带着刺鼻甜味的粗布严严实实盖了上来。那甜味瞬间冲进喉咙,呛得他头晕目眩。
“唔——!” 他徒劳地挣扎,竹篮翻倒,馍和咸菜罐滚落在泥土里。视线剧烈晃动,颠倒的视野里,他最后看到的,是一截灰扑扑的、沾着泥点的裤腿,和一只迅速捡起地上那颗玻璃珠子的、骨节粗大的手。
是河边那个人!
恐惧像冰水灌顶,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那甜味带着他下沉,坠入无边的黑暗。在意识彻底消失前,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扛了起来,颠簸着移动。方向,正是大人们严禁靠近的、界碑之外。
老槐树的阴影飞快地向后退去,桂木村熟悉的屋脊、炊烟、以及那片令人安心的天光,都在急速缩小,最终被浓密歪斜的树木彻底吞没。
他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汇入了通往渡村那弯绕、险恶的二点五公里山路。怀里的半块木牌,在挣扎中滑出口袋,掉在翻倒的竹篮边,沾上了咸菜的汁液和泥土,无人拾取。
只有那颗刚刚得手的玻璃珠子,在灰衣人的指间转了一下,被随意揣进兜里。它的光彩,在进入山林荫翳后,倏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