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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黎明将至

黑土

青灰色的光从冻僵的云层里艰难渗出来的,吝啬地涂抹在冷硬的街面上。风从街这头灌到那头,呼啸着,卷起尘土和干枯的碎叶,抽打着两旁路边沉默的一切。

街边的老树早已脱光了叶子,黝黑干瘦的枝桠戟抓向昏暗的天空,像极了灶膛里烧剩下、又被人随意丢弃的柴禾,嶙峋且无助。

“吱呀——”

一声滞涩的、在平常不过的木头摩擦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街角那间低矮的、门楣上漆皮剥落大半的小餐馆,两扇薄薄的木板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青年刚探出身,就被寒风抽得打了个哆嗦,但他忍着疼站直了,反手轻轻带上门。

他今天特意穿了身最“新”、最“端庄”的衣裳——那是一件洗得发白、肩头和袖肘处仔细打着深色补丁的棉布长衫,头发也用水抿过,露出粗糙甚至冻得发青的额头。他刚呼出一口白气,瞬间就被风扯碎了。他觉得静静站着可能要好受些,于是没立刻动作,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投向街道的尽头,那被尚未消散的夜色与晨雾笼罩的、模糊不清的方向。那里,是北城门的方向,也是官道的来处。

几乎在他站定的同时,隔壁那间门面稍显齐整的米行,门板也被一块块卸下。一个裹着臃肿旧棉袄的老者,徐徐挪了出来。他的身子在风里微微颤动,但他挺立在路边。他花白的发丝被风卷的弯曲,青年觉得,如果风小些,他的发丝就会和路边的干条子一样挺立。

老人静静地走到自家店铺檐下,望向街道尽头,望向那同一条被无数人目光熨烫过、却依然冰冷坚硬的路。

他的目光和青年一个终点。

天边泛起鱼肚白。

风更锋利了,贴着地面扫过,被卷走的树叶发出呜呜的悲鸣。老者慢慢转过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那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衫在风里紧贴着青年清瘦的身形,而他似乎不觉得冷,站得笔直,专注地望着远方,侧脸的线条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稚嫩的倔强。老者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迟疑片刻,然后,挪动脚步,走到青年身边。

青年察觉到动静,转过头,看见老者,刚要开口,老者却已抬起手,将那件厚重的、带着他体温和浓重陈旧米糠气息的旧棉袄,不由分说地披在了青年肩上。

棉袄沉甸甸地压下来,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刺骨的寒意。青年愣住了,张了张嘴,感激的话还没成形,老者已经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弓着背,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自家的米行。寒风恰在此时更猛烈地卷过街道,老者瘦削的背影猛地一颤,一串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传了回来,重重砸在青年耳中,又散在冷风里。

青年鼻尖一酸,攥紧了肩上棉袄粗糙的边缘。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老人的善心,像角落里微弱但持久的热源,在这条日益萧条的街上,在他几乎难以为继的小餐馆濒临熄灭时,一次次暖过来。他知道,老人年轻时也经历过同样的窘迫,推着一辆破车,沿街叫卖最便宜的糙米,一点点积攒,才在这条街站稳了脚跟。而他,运气似乎差了些。开起这间小餐馆的头一年,光景尚可,可接下来,先是改朝换代,城中好些商贩富人早已逃开;接着是两年旱灾,收成锐减,粮价飞涨,城里能舍得、也有余钱下馆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冷灶台,空桌椅,几乎成了常态。

而老人隔三差五,总会寻些由头,或是“米行盘点多出的陈米”,或是“老家捎来的吃不完的咸菜”,塞给他,帮他撑过一天又一天。

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金红的光锐利地切开了云层,驱散残夜,将街道两侧屋瓦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仿佛约好了一般,一声声滞涩的、在平常不过的木头摩擦声交织成一首单调的歌,掌柜的,伙计,住在后院的妇孺,都走了出来。他们没有穿着常服,而是尽可能搜寻出带着最少岁月的痕迹,浆洗得干净的衣服,穿得整齐。人们低声交谈着,嗡嗡的声音起初稀疏,很快便汇聚起来,像渐渐煮沸的水。无数道目光,热切地、忐忑地、期盼地,投向同一条街道的尽头。

青年肩披着老人的棉袄,站在自家餐馆低矮的台阶上,能感到身后、身侧,人群在不断地汇聚、涌动。

他看见了绸缎庄的掌柜,看见了当铺里一向冷脸的老板,也看见了巷尾以拾荒为生的鳏夫……三教九流,平日里或许少有交集,此刻却都挤在了这条并不宽敞的街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寒冷、尘土、人体温度与激动情绪的复杂气味。

不知何时,老人又走了出来,默默站到了青年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那被阳光逐渐照亮的道路尽头。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紧接着人群陡然一静,随即更加骚动起来,人们踮起脚尖,伸长脖颈。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晨曦的宁静。前导的马车出现了,一共八辆,黑漆车厢,规制统一,由身着整齐服饰、面容肃穆的随从驾驶护卫着,缓缓驶过长街。马车经过时,路旁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低下头,跪拜下去。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带着深深敬畏的姿态。直到那些马车驶过,车轮声远去,人们才敢慢慢抬起头,眼神里敬畏未退,又添上更浓烈的期待。

然后,第九辆马车出现了。

它与前八辆不同,规制并不特别显赫,甚至显得有些简朴,并且与众不同的是,车窗的帘子早已卷起。马车一侧,垂挂着一幅长长的、洁白的绸布,上面墨迹淋漓,写着两行大字:

我欲新世报众生,众生以我长明灯。

马车里,一个穿着蓝袍的中年人,微微探出身,向着街道两旁涌动的人群挥手。他的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嘴角噙着一丝略显疲惫却无比真诚的笑意。

“顼先生!是顼先生!”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那声音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爱戴与喜悦,与前一刻的敬畏迥然不同。人们不再跪拜,而是簇拥着,跟随着马车缓慢移动,无数双手臂挥舞着,试图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顼恩西——这位在灾荒年景开仓放粮、救活无数饥民,在乱军压境时挺身而出、以言辞消弭屠城之祸,在新朝鼎革之际仍为民请命、直到如今被征召入朝的前城中文士领袖——不断向窗外拱手,他的嘴唇开合,说着什么,但声音立刻被海潮般的欢呼淹没了。

然而,很快,靠近马车前部的人群静了一瞬,接着,他那并不算洪亮的话语,就像水面的涟漪,从近处向远处迅速扩散开来:

“老人家,先生们,大早上在这里迎接我,真是辛苦了。”

更多的欢呼声轰然炸响,许多人眼里泛起了泪光。

就在这时,青年身边的老者动了。他不知何时从店里端出了一个粗陶碗,碗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老人端着那碗温热的粥,在人潮中费力地向前挤去。青年下意识地扶住他,帮他分开人流。周围的人看到老人手中的碗,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发地让开一条缝隙。

老人终于挤到了马车旁,颤抖着双手,将陶碗高高举起,递向车窗。

车窗内,顼恩西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也更柔和了些。他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

马车缓缓停下。

侍立在马车旁的随从们脸色却微微一变,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下意识地上前半步,眉头紧锁,审视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只粗陶碗,又警惕地扫视着激动的人群。

人群的欢呼声,因这突然的停顿和侍卫们凝重的神色,渐渐低落下去,最终化为一片不安的寂静。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只碗,和端碗的老人身上。

顼恩西却仿佛没有察觉这微妙的变化,他推开马车的门,踩着脚凳,亲自走了下来。旧青袍的衣摆拂过沾满灰尘的脚凳和地面。他走到老人面前,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只粗陶碗。

老人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也发着颤:“大人……天、天冷,粥……粥怕是要凉了,我……我去给您换碗热的……” 他说着,就想去拿回碗,神情惶恐,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顼恩西轻轻摇了摇头,止住了老人的动作。他端着碗,目光扫过寂静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冻得发红、写满关切与期盼的脸,最后,目光在青年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极了,有温和,有理解,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青年当时无法读懂的了然。

然后,在成千上万道目光的注视下,顼恩西低下头,就着碗边,将那一碗并不算多、也不算滚烫的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得干干净净。

碗底空了。

他抬起头,将空碗递还给已经彻底呆住、眼泪顺着深刻皱纹往下流的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握了握老人枯瘦的手。然后,他转身,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重新登上马车。

车门关上。马车再次缓缓启动。

顼恩西依旧坐在窗边,向着窗外的人群,再次露出了那温暖而坚韧的微笑,轻轻挥手。

人群依旧沉默着,目送马车驶离,直到它走过街角,消失不见。那沉默持续了很久,才被一阵压抑的、释然的唏嘘和低语打破。人们开始慢慢散去,脸上带着心满意足、又仿佛了却一桩重大心愿的神情。

青年搀扶着还在微微发抖的老人回到米行门口。老人接过青年递还的棉袄,裹紧,又是一阵低咳。青年看着老人,又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暖洋洋的感动充盈着,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想,这就是众望所归,这就是民心所向。顼先生,他值得这一切。

只是,在感动的最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觉察的不安,像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滑过。他隐约记得,在顼恩西喝下那碗粥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里,似乎有些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

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帮着老人收拾好门口,回到自己冷清的餐馆,开始擦拭一尘不染的桌椅,等待着一个或许依旧不会有什么客人的白天。阳光完全铺满了街道,驱散了晨雾和寒意,也照亮了地上纷乱的车辙与脚印。新的一天,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远处,刚刚驶出城门的马车上,顼恩西轻轻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无人看见,他嘴角那温暖的笑意缓缓褪去,只余下深深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他喉咙深处,似乎还残留着那碗粥的温度,和一丝属于某种植物根茎的、淡淡的苦涩余味。那味道,他并不陌生。

马车颠簸着,载着他,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变革的巍峨皇城,驶向一个他早已预见、却依然选择踏入的,崭新而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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