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腊月廿三。
大雪已连下三日。
皇宫的琉璃瓦被埋进厚厚的雪褥,朱红宫墙也褪成斑驳的暗赭。御道上的积雪虽被宫人连夜清扫,堆在两侧,却仍有细密的雪粒随风打着旋儿,往宫殿深处钻去。
冷宫位于西六宫最偏的角落。这里没有扫雪的宫人,积雪能没到小腿。枯死的藤蔓纠缠着褪色的廊柱,几处偏殿的屋顶破了洞,寒风裹着雪沫往里灌,发出呜咽般的哨响。
西北角最破败的那间偏殿里,八岁的楚凌渊蜷在角落的枯草堆上。
他前天被大皇子推进了御花园的冰湖。
按说皇子落水该立刻传太医,可他是“冷宫里的七皇子”——母亲原是罪臣之女,生下他不久便“病故”了。没有母族庇佑的皇子,在宫里连体面的太监都不如。大皇子推他时,周围的宫人都低着头当没看见。他自己挣扎着爬上来,浑身湿透走回冷宫,当晚就烧了起来。
没人给他请太医。
也没人送炭火。
殿顶的破洞正对着草堆,雪花飘进来,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化作冰凉的水珠。他烧得意识模糊,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母妃……”他无意识地喃喃,往枯草深处蜷缩,“冷……”
殿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踩在雪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由远及近,停在破败的殿门外。
楚凌渊在昏沉中勉强睁开一线眼缝。门被推开了,一道瘦小的身影逆着雪光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小小的食盒。
是个小女孩。
约莫六七岁,穿着半旧的杏色袄裙,外面裹了件兔毛镶边的斗篷。小脸冻得发红,眼睛却很亮,像被雪水洗过的黑琉璃。
她看见草堆上的他,愣住了。
食盒“啪嗒”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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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芷韵今天本是来给父亲送饭的。
父亲唐太医因不肯作伪证陷害忠良,三个月前被贬到冷宫区值守。说是值守,实则是变相流放——冷宫哪需要太医?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他远离太医院的权利中心。
她每日晌午给父亲送饭,都会经过这片荒废的偏殿。往常从不停留,今日却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然后看见了草堆上那个孩子。
他穿着单薄的旧棉衣,脸颊烧得绯红,嘴唇干裂出血,睫毛上结着霜。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像只被遗弃的幼兽。
唐芷韵顾不上捡食盒,几步跑过去蹲下,伸手探他额头。
烫得吓人。
她迅速解下自己的兔毛斗篷,盖在他身上。斗篷对她来说有些大,却能将他整个裹住。可他的手脚还是冰凉的,她握住他的手搓了搓,触感僵硬。
“你等等!”她起身往外跑,“我爹爹是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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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医的值房在冷宫南侧,是一间狭小昏暗的耳房。唐芷韵冲进去时,父亲正对着医书发呆。
“爹爹!银针!艾绒!还有生姜、紫苏——快!”
唐太医怔了怔:“韵儿,怎么了?”
“西偏殿有个孩子快烧死了!”她急得跺脚,“您给我药,我去救他!”
“胡闹!”唐太医皱眉,“冷宫里的人,少沾为妙。况且你才七岁,懂什么救人?”
“我懂!”唐芷韵眼睛红了,“我偷看您施针救过王公公,记得穴位!爹爹,他快死了……求您了……”
看着女儿眼里滚动的泪,唐太医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他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常用的几味药材,又拿了艾绒和一套最细的银针。“小心些,”他将东西塞给她,“若是情况不好,立刻回来叫我。”
“嗯!”
唐芷韵抱着药包跑回偏殿。
殿内比刚才更暗了。雪光从破洞漏下,照在男孩惨白的脸上。
唐芷韵跪坐在草堆旁,摊开布包。她的手在抖——不是怕,是冷。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忆父亲施针时的动作。
先取风池穴。
她捻起一根银针,在男孩后颈找准位置,深吸一口气,稳稳刺入。
针尖没入皮肤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屏住呼吸,轻轻捻转。男孩身体轻轻一抖,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有效。
她又取大椎穴、合谷穴。每下一针,都在心里默念父亲教过的口诀:“轻捻慢提,气随针走。”额角渗出汗珠,她也顾不上擦。
施完针,她点燃艾绒。橙红的火光在昏暗的殿内跳动,暖意随着艾烟弥散开来。她将艾绒靠近男孩冰凉的手脚熏烤,又搓热自己的手掌,覆在他额头上。
“坚持住……”她低声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接下来是喂药。
没有水,她抓一把干净的雪含在嘴里化开,又嚼碎生姜和紫苏叶,混合在一起。扶起男孩的头时,他轻得让她心惊。
“咽下去,”她将药汁小心渡进他嘴里,“咽下去就好了……”
喂完药,她重新用斗篷裹紧他,自己则坐在草堆旁,握住他一只手,持续用掌心温热他的穴位。
殿外风声呼啸。
殿内只有艾绒燃烧的细响,和她压抑的呼吸声。
楚凌渊在混沌中浮沉。
他梦见冰湖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他的口鼻。梦见母妃在雾里对他笑,伸手想抓住,却化作泡影。梦见大皇子和那群太监站在岸边笑,笑声尖锐刺耳。
然后有一团暖意,从手心传来。
很温柔,很坚定,一点点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
有什么苦涩的东西流进喉咙,带着姜的辛辣和草的清苦。接着是温热的掌心覆在额头,像母妃曾经做过的那样。
他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从深渊边缘挣扎回来。他感到背上沁出一层薄汗,黏腻难受,但那股要命的寒冷退去了。
喉咙还是疼,但能呼吸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
殿内没有灯烛,只有窗外雪光朦胧映照。他首先看见的是头顶破洞外灰白的天空,然后视线下移——
烛火?
不,是艾绒将熄未熄的余光。
橙红的余烬旁,坐着那个小女孩。
她侧对着他,正低头捣弄着石臼里的什么东西。鬓角的碎发被汗黏在脸颊,鼻尖冻得通红,眼睛专注地盯着臼里的药草,手里的石杵一起一落,发出规律的轻响。
艾烟袅袅升起,在她周身笼了一层薄雾。雪光从侧面打来,照亮她睫毛上细小的霜晶。
楚凌渊怔怔地看着。
七年来,他见过太多面孔:宫人鄙夷的眼神,皇子们讥诮的嘴角,太监们敷衍的假笑。从未见过这样的——安静,专注,仿佛在做这世上最重要的事。
他动了动手指。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低头,发现自己身上裹着那件杏色兔毛斗篷。斗篷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和他身上陈旧的霉味混在一起。
“……咳。”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
捣药声停了。
小女孩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楚凌渊看见她的眼睛——果然像黑琉璃,清澈得能映出他狼狈的倒影。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平静。
“你醒啦。”她放下石杵,凑近些看他,“还冷吗?”
楚凌渊摇摇头。他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别动,”她按住他肩膀,“刚发了汗,再着凉会更严重。”她转身从石臼里挖出一小团捣烂的药草,敷在他手腕的穴位上,“爹爹说,伤寒退热后得固本,不然容易反复。”
药草清凉,舒缓了皮肤下的隐痛。
楚凌渊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哑声问:“你……是谁?”
小女孩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浅,嘴角只是微微扬起,却像雪地里忽然绽开的一小朵梅花。
“我叫唐芷韵。”她说,“爹爹说,‘芷’是香草,‘韵’是好的声音。你呢?”
楚凌渊沉默。
名字?他已经很久没对人说过自己的名字了。在冷宫,他是“七殿下”,在宫人嘴里是“那个没娘的孩子”,在大皇子口中是“贱种”。
可看着她等待的眼神,他抿了抿干裂的唇,轻声说:
“凌渊。”
“凌云之志,渊渟岳峙。”
——这是母妃生前握着他的手,在沙盘上一笔一画教他写的。她说:“渊儿,你是皇子,即便身在冷宫,心也要在高处。”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八个字。
唐芷韵眨了眨眼,念了一遍:“凌、渊。真好听。”她又笑了笑,“那我叫你渊哥哥,行吗?”
楚凌渊心脏猛地一缩。
哥哥?
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他。大皇子嫌他脏,三皇子当他透明,其他皇子更是视他如无物。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却这样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
他垂下眼,睫毛轻颤,很轻地“嗯”了一声。
唐芷韵似乎很高兴,转身从掉在地上的食盒里摸出半个馒头——已经冷硬了。她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嘴边:“饿了吧?先吃点,明天我给你带热的。”
楚凌渊看着那块馒头,又看向她。
雪光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纯粹的善意。
他张开嘴,接过馒头。冷硬的碎屑刮过喉咙,他却觉得,这是七年来吃过最温暖的东西。
那天唐芷韵在偏殿待到申时才离开。
她走前把剩下的艾绒堆在墙角点燃,又将自己带来的旧棉垫铺在草堆上,让楚凌渊躺得舒服些。“我明天再来看你,”她站在门口,回头说,“渊哥哥,你要好好的。”
门轻轻合上。
楚凌渊躺在棉垫上,身上裹着她的斗篷,鼻尖萦绕着草药香和艾烟味。
殿顶的破洞还在漏风,雪花飘进来,落在他脸上,凉凉的。
可他却不觉得冷了。
他侧过头,看向门口。门缝里透进一线雪光,映着地上杂乱的脚印——小小的,来来回回。
那些脚印像某种印记,烙在这座冰冷破败的宫殿里。
也烙在他心里。
他闭上眼睛,将斗篷往身上裹紧了些。布料摩擦过脸颊时,他忽然想起母妃去世前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天,母妃将他搂在怀里,轻声说:“渊儿,往后你要一个人走了。记住,无论多冷,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
他攥紧斗篷的边缘,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然后,很轻很轻地,对着空荡的宫殿说:
“……我会的。”
殿外风声依旧。
但有什么东西,在这个雪夜悄然改变了。
像冻土深处一颗沉睡的种子,终于触到一丝细微的暖意,于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探出了一点嫩芽。
哪怕它还不知道,这暖意能持续多久。
哪怕它更不知道,将来有一天,这份源于雪夜救赎的依恋,会生长成怎样扭曲而偏执的藤蔓,将两人紧紧缠绕,直至窒息。
此刻,它只是贪恋这点温度。
仅此而已。
翌日,唐芷韵果真来了。
不仅带了热粥和干净衣裳,还背来一个小药篓。她父亲唐太医终究不放心,跟着来了一趟,给楚凌渊诊了脉,留下几副药。
“风寒已退大半,但底子太虚,”唐太医叹道,“得慢慢养。”
楚凌渊沉默地听着。
等唐太医离开,唐芷韵坐在草堆边,一勺勺喂他喝粥。粥里加了姜丝和肉末,温热绵软。
“渊哥哥,”她忽然说,“你以后不要睡这儿了。”
楚凌渊抬眼。
“爹爹说,这屋顶破得太厉害,再下雪你会冻坏的。”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冷宫后头有个荒园,园子里有间堆放旧家具的小屋,比这儿暖和。我带你去,好不好?”
楚凌渊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于是那天下午,两个小小的身影穿过积雪的荒径。
唐芷韵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等他。楚凌渊裹着她的斗篷,走得很慢,但一步也没停。
荒园在冷宫最深处,园门早已腐朽倒塌。园内杂草枯枝被雪覆盖,隐约能看出曾经有假山、池塘、亭榭的痕迹。最深处果然有间小屋,虽也破旧,但门窗还算完整,屋顶也没漏。
屋里堆着些霉坏的桌椅,但角落有张旧木床,上面竟还有半张草席。
“就这儿!”唐芷韵高兴地说,“我昨天来看过了,把窗户用旧布堵上,再找个破炉子生火,肯定比偏殿暖和。”
她说着就动手收拾起来,小小的身子拖拽着比她还高的破椅子,脸涨得通红。
楚凌渊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雪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周身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他忽然走过去,拉住她正要拖拽的另一把椅子。
“我来。”他说。
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力气。
唐芷韵愣了愣,松开手,笑了:“嗯!”
两个孩子在荒园小屋里忙碌了整个下午。堵窗户,清扫灰尘,把还算完好的家具归置到墙边。唐芷韵甚至从家里偷拿了一个破铜盆和几块炭,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跳跃起来时,小屋终于有了温度。
唐芷韵坐在床边,拍拍身旁的位置:“渊哥哥,来坐。”
楚凌渊走过去坐下。两人肩并着肩,看着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
“以后这儿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啦。”唐芷韵歪着头看他,眼睛弯成月牙,“爹爹在值房忙,我每天都可以来找你玩。”
楚凌渊看着她,很轻地点头。
“嗯。”
窗外,暮色渐合,雪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雪粒敲打着窗棂,却不再让人觉得寒冷。小屋里炭火温暖,草药香淡淡萦绕。
两个被遗忘在深宫角落的孩子,在这座荒园破屋里,悄然搭建起属于他们的、摇摇欲坠却无比珍贵的方寸天地。
他们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开始咬合。
一个关于救赎与偏执、温暖与禁锢、青梅竹马最终走向毁灭又重生的漫长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而一切,始于这个雪夜。
始于她推开门时那双清澈的眼睛。
始于他抓住那点温暖时,心底悄然疯长的、名为“占有”的种子。
此刻,种子才刚刚埋下。
尚未破土。
尚未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