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夏将商时轶安置在竹舍唯一一张铺着干净麻布的榻上。他点燃了火盆，又去厨房小心煎药。待到药汁滚沸，苦涩中带着奇异清香的蒸汽弥漫整间屋子时，榻上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商时轶醒了。
他睁开眼的瞬间，眸光如受伤的野兽，警惕、锐利，带着审视一切的冰冷。尽管面色因失血而苍白，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简陋却整洁的竹舍，最终定格在方觉夏身上。
“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方觉夏正用白布滤药，闻言头也未抬，只轻轻“嗯”了一声，将温热的药碗递过去：“喝了。”
商时轶没有接，只是盯着他，仿佛要透过那副苍白病弱的皮囊，看进他的骨血里去。“为何救我？”他追问，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多疑。
方觉夏终于抬眼看他，眸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行医，你负伤，仅此而已。”他顿了顿，补充道，“药里加了镇痛安神的成分，趁热喝效果才好。”
商时轶审视他片刻，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没有再问，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动作间，牵扯到伤口，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哼都未哼一声。
“好苦的药。”他放下碗，评论道，目光却依旧锁在方觉夏脸上，“不过，效果似乎不错。阁下怎么称呼？”
“姓方。”方觉夏不欲多言，转身去收拾药碾器具。他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探究与一种近乎掠夺性的审视。这让他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一件正在被估价的物品。
“方大夫……”商时轶缓缓重复了一遍，似在品味这三个字。他靠在榻边，即使重伤虚弱，姿态依旧带着一种慵懒的侵略性，“我姓商。方大夫的救命之恩，商某记下了。”
方觉夏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清洗着捣药的玉杵。屋内一时只剩下水流声和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竹舍简陋的木门外，传来一道温和有礼的男声：
“方神医可在？在下叶经秋，途经宝地，听闻神医仁心妙术，特来拜会。”
方觉夏动作一顿。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看了一眼榻上的商时轶，对方也正看向门口，眼神瞬间变得深沉难辨。
方觉夏上前打开门。门外，叶经秋负手而立，一身绀青色锦袍纤尘不染，面容俊雅，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正是昨日山林间那道身影。他身后还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仆从，手中捧着几个精致的礼盒。
“叶盟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方觉夏侧身让开，“请进。”
叶经秋迈步而入，目光在屋内迅速一扫，掠过火盆、药渣，最后落在榻上的商时轶身上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原来商教主也在此处？真是巧了。看来商教主是身体不适？”
商时轶冷哼一声，并不接话，眼神中的戒备却更深了。
叶经秋似乎也不以为意，转而看向方觉夏，语气恳切：“叶某冒昧来访，实是有一事相求。家中一位长辈身中奇毒，群医束手，听闻神医于此道颇有建树，特来请神医出手相助。”他一挥手，仆从将礼盒呈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神医笑纳。”
盒盖开启，里面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晶莹剔透的玉石，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这份“薄礼”，价值足以买下整座山丘。
方觉夏的目光却未在礼物上停留，只淡淡道：“叶盟主抬爱了。在下医术浅薄，恐难当此重任。且山中清静已惯，不欲远行。”
叶经秋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神医过谦了。能得鬼医传人之名，岂是寻常？至于清静……神医若愿随叶某回去，盟中自有比此地清静舒适百倍的居所，必不让外界纷扰玷污神医清修。”这话语听着客气，内里的招揽与胁迫之意却昭然若揭。
就在这时，榻上的商时轶忽然嗤笑一声：“叶盟主好大的架子。方大夫既不愿，又何必强人所难？”他虽重伤，气势却不减，言语间直指叶经秋以势压人。
叶经秋转向他，笑容微冷：“商教主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玄火教如今群龙无首，怕是已乱成一团了。”
“不劳叶盟主费心。”商时轶针锋相对。
方觉夏站在两人之间，浓郁的草药味萦绕在他鼻尖。他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是一片沉寂。这两人，一个试图以利相诱，一个言语带刺，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将他卷入他们世界的漩涡。而他，只想守着这一方药庐，图个清净也不能够。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打断这无形的对峙：“叶盟主，礼物请收回。贵亲之毒，在下无能为力。商教主伤势未愈，需要静养。若无他事，方某还要去后院翻晒药材，恕不远送。”
这便是送客了。
叶经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但面上笑容依旧温和：“既如此，叶某不便强求。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望神医再斟酌一二。叶某改日再来拜访。”他深深看了方觉夏一眼，又瞥向商时轶，这才带着仆从转身离去。
屋内重回寂静，却比之前更加压抑。
商时轶看着方觉夏沉默整理药材的背影，忽然开口：“正道中人，惯会这般惺惺作态。方大夫，你救了我，便是惹上了麻烦。叶经秋此人，表面仁义道德，内里算计极深，你拒绝了他，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方觉夏手下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我的麻烦，不劳商教主挂心。你伤势稳定后，也请自便。”
商时轶盯着他纤细的背影，眸色深沉。这个大夫，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分明弱不胜衣，却敢同时拂了魔教教主与正道盟主的面子；分明身处漩涡中心，眼神却清明冷静得仿佛局外人。
一种强烈的、想要将这人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欲望，如同藤蔓，悄然从商时轶心底滋生。他需要这样的医术，或许……也更想撕开那层清冷的外壳，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自便？”商时轶低笑，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有种致命的诱惑力，“方大夫，你既救了我，我的命便是你的了。在还清这份恩情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方觉夏捻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夜色渐深，山风穿过竹林，带来簌簌的声响。方觉夏在侧间的小榻上歇下，却毫无睡意。他能听到主榻那边商时轶平稳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这寒山之夜，远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融于风中的脚步声在窗外停顿。
方觉夏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是叶经秋去而复返，那脚步声更加轻盈，带着一种剑客特有的克制与精准。
是那个怀恨而来的人。
窗纸被濡湿，一根纤细的竹管悄无声息地探了进来。然而，未等迷烟吹入，一枚细小的银针已从方觉夏指间弹出，精准地射穿了竹管！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响，似是有人吃痛。
方觉夏坐起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冰冷：“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这般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
短暂的沉默后，窗户被无声推开。一道霜色的身影如月光般泻入屋内，正是季来之。他手持长剑，面覆寒霜，眼神复杂地盯着一身素白寝衣、坐在榻上的方觉夏。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眼眸，此刻映着窗外漏进的微光，竟让季来之恍惚了一瞬。
“你……”季来之握紧了剑柄，杀师之仇与眼前这抹脆弱易碎的身影交织，让他心绪翻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是来寻仇，却没想到对方早已察觉，甚至先发制人。
方觉夏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这座孤山，终究是再也无法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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