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是被一道突如其来、冰凉刺骨的水流劈开的

在那之前，他的世界是封闭而有序的

一条固定的线路连接着公寓、图书馆、超市，偶尔延伸到那个只属于他和玉冰的、寂静的公园树洞

生活是汇款数字的增减，是玉冰的饮食起居，是书本里不会出错的公式原理

他像一台精密但孤独的小机器，沿着设定好的轨迹运转，避开不必要的变量

变量却主动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他为了抄近路去一家更远的五金店（公寓的水龙头有点漏水，他想试试自己修），穿过了一条干涸河床上的旧石桥

桥洞下荫凉，有风，他正低头想着需要买哪种规格的垫圈

哗——

毫无预兆的，一大片凉水从天而降，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衬衫

水珠顺着发梢、睫毛往下淌，视野一片模糊。他猛地抬头

桥栏边，探出两个小脑袋

一个女孩，眼睛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毫不掩饰的兴奋和一丝挑衅

她旁边是个男孩，眼神看起来有些迷糊，似乎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但嘴角却因为同伴的快乐而微微翘着

“哈哈！”

女孩清脆的笑声在桥洞里激起回音

心幸甚至没看清他们的具体样子，一股灼热的气流就从胸腔直冲头顶

那不仅是冷水带来的激灵，更是某种被打扰、被侵犯了固有秩序的暴怒

他的世界本该是安静、可控的，不该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湿漉漉的混乱

“站住！”

他听到自己低吼一声，冲向桥面

桥上的两个孩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迅速且凶狠地追上来。女孩“呀”地叫了一声，拉起还在发愣的男孩转身就跑

鞋子拍打在桥面上的声音杂乱而急促

那是一场沉默的追逐

心幸闷着头，浑身滴着水，眼里只有前面那两个跳跃、闪躲的背影

女孩跑得像只受惊却灵巧的鹿，不时回头看一眼，眼神里的挑衅变成了某种专注的、衡量距离的锐利

男孩则跑得有些笨拙，却始终紧紧跟着女孩，偶尔被女孩拽一下胳膊调整方向

他们穿过桥头杂草丛生的小路，钻进一片待拆的旧房屋区，在断壁残垣间绕来绕去

心幸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只觉得那两道影子忽左忽右，总是在他快要够到时滑开

午后的阳光晒着他湿透的衣服，蒸汽和怒火一起蒸腾

他从未如此追逐过什么，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追不上”的焦躁

最终，在一堵半塌的矮墙后，他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他扶着膝盖喘气，水滴从发梢滴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一种未曾消退的恼怒，堵在胸口

他记住了那两双眼睛

一双亮得挑衅，一双迷糊却紧紧追随

那是他与两小鬼的第一次照面

单方面的，狼狈的，未能终结的

那次之后，他每次都去那座桥和那片区域

但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漏水的水龙头换了新垫圈，汇款准时，玉冰的豆苗又长高了一截

但偶尔，在图书馆最安静的午后，或者在树洞里听着风声时，那场湿漉漉的追逐和被戏弄的恼怒会毫无预兆地浮现，像一颗硌在鞋里的小石子，提醒他世界并不完全受控

大约两个月后，当他和玉冰已经在新家安定下来，某个傍晚，他们又一次途经那座旧石桥附近

玉冰想去河床那边看看有没有特别的石头

走近桥洞时，心幸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阴影里似乎有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侧身想把玉冰往后挡

哗——

熟悉的水流，熟悉的冰凉感，再次精准地笼罩了他

甚至比上次更多，更透心凉

“噗——”

桥栏上传来没能憋住的笑声，还是那个女孩，只是这次，她的笑容里少了些纯粹的挑衅，多了点“果然你又中招了”的狡黠得意

她身边的男孩也咧着嘴，笑容温吞

怒火瞬间重燃，但这次，里面掺杂了“又被算计了”的憋屈和一种奇异的、必须终结的执念

他甚至没喊“站住”，就像一头锁定猎物的豹子（尽管是湿透的、略显狼狈的），猛地发力冲上河岸

“跑！”

女孩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身欲逃。

但这次，心幸没有给她机会

或许是地形更熟悉了，或许是怒火给了速度加成，又或许是他们轻敌了，他没再被那些废墟迷惑，盯死了那个跳跃的女孩，在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拐角，他伸长手臂，一把抓住了女孩后衣领

“啊！”

女孩惊呼，被带得一个趔趄

几乎同时，那个迷糊的男孩竟没有自己跑开，反而下意识回身想要拉女孩，正好撞进心幸另一只手臂的范围里

心幸就势一揽，将两个人都箍住了

动作有些笨拙，但足够牢固

三个人在傍晚昏黄的光线里，喘着粗气，扭成一团

女孩使劲挣扎，像一尾离水的鱼，嘴里发出不满的呜咽

男孩倒是没怎么挣扎，只是睁着那双迷蒙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满脸水渍、眼神凶狠的心幸

“放开！笨蛋！放开我！”

女孩踢打着

心幸喘匀了一口气，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他低头看着怀里还在扑腾的女孩和安静得异常的男孩，一种混合着胜利、疲惫和“接下来怎么办”的空茫感袭上心头。他抓住了。然后呢？

被箍住的男孩，用他那特有的、温吞又有点迷糊的语调，轻声对还在心幸臂弯里的女孩说：

“轻丽…别踢了，他抓得好紧”

怀里的女孩

轻丽

动作猛地一滞

然后是玉冰小心翼翼的声音

“哥？”

四个孩子，在傍晚废墟的尘埃与昏黄光线里，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彼此的脸

心幸松开了手，但眼神里的警惕和未散的怒意像一层透明的壳

轻丽迅速退开两步，下巴微扬，试图重新拾起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但微微泛红的耳尖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狼狈

巨坚站在原地，拍了拍皱了的衣服，眼神依旧有些找不着焦点似的迷糊，看看轻丽，又看看心幸

一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只有风声穿过废墟的呜咽

“……活该”

轻丽忽然小声说，别开脸

“谁让你上次追那么凶”

心幸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硬邦邦的

“谁让你们先泼水”

“桥下凉快，泼水好玩”

轻丽嘴硬，但声音低了下去

“那现在呢？”

心幸问，目光扫过她和巨坚

轻丽不吭声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了一小片的外套下摆

玉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鼓起勇气，轻声开口

“那个…你们也住这附近吗？”

巨坚点了点头，慢半拍地回答

“嗯…”

“我们刚搬来不久”

玉冰说，试图让气氛缓和

“在那边…”

又是一阵沉默

“走了”

心幸最终说，转身示意玉冰离开，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走出去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轻丽极低的声音，像是嘟囔，又像是说给巨坚听

“…没意思”

傍晚的风吹过废墟，扬起细微的尘土

四个孩子，以这样一种混乱、潮湿、始料未及的方式，真正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或者说，交缠面）

桥下的水渍未干，追逐已然终结，而某种全新的、更为复杂的纠葛，就在这喘息未定的寂静中，悄然埋下了种子

他们还不知道，这次“抓到”，远比上次“追不上”，更加深刻地，改变了彼此命运的航道

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