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回忆起来的画面,是老屋那种吞没一切的寂静,还有玉冰细细的、停不下来的哭声
很多人来了,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说话声音很低
他们看着我们,像看着什么难题
最后,一个穿制服的大人蹲下来,对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只听懂了一句
你们可以留下,因为钱每天都会到,你们的父母还在
但她不在了,所以…
“你要照顾好妹妹”
“照顾好妹妹”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出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铁令,钉进我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大脑里
我跌跌撞撞地学
奶粉罐上的刻度,热水的温度,尿布别扭的褶边
玉冰哭的时候,我手忙脚乱地塞给她积木,有时有用,大多时候没用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去小卖部,踮着脚看价签,心里默默计算
穿制服的人定期来,目光扫过我和玉冰,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我学会挺直背,说
“我们很好”
夜里,老屋咯吱作响,黑暗里像藏着许多东西
我抱住玉冰,她的呼吸热热地喷在我脖子里
那一刻我模模糊糊地觉得,“责任”不是被拥抱,而是你必须成为一堵墙,哪怕你自己也在发抖
在七岁那年,我们离开了老屋,它太旧了,也太重了,装满了我应付不来的回忆
我们搬到现在这个小镇边的公寓,理由是我对社区的人说的
“玉冰该上更好的幼儿园了”
也许我心里想的只是,换一个地方,这场看不到尽头的“照顾”,能不能稍微容易一点
图书馆成了平静我心态的地方。我在高大的书架间找到一种奇怪的安宁
玉冰找到了她的道理
种子
她把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豆子埋进酸奶杯的土里,每天浇水,盯着看。她说
“哥,它只要在土里,我浇水,它就会出来,不会不见的”
她第一次种出那点颤巍巍的绿芽时,眼睛亮得惊人,那种光,奇异地,让我心头那片沉甸甸的灰暗,松动了一点点
至于后来…
那些穿制服的人给我们带来了几张纸
“一处独立住宅产权,转移至范心幸及范玉冰名下”
附件是产权文件、钥匙的凭证,以及一句补充说明
“该处已预先完成基本维护,可随时入住”
没有解释,没有问候,和那笔每日汇款一样,只是一个单方面被告知的结果
父母的名字像两个遥远的符号,签署在文件末尾
我第一反应是去看每日转账,他依旧在第二天清晨准时出现,金额,备注,分毫不差
玉冰得知后,眼睛睁得圆圆的
“房子?我们的?像…像电视里那种吗?”
她语气里有小心翼翼的雀跃,像怕惊飞一只偶然停在窗台的鸟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公寓很小,墙皮有时会剥落,但每一寸我都熟悉它的脾气
那笔固定的汇款刚好覆盖这里的租金、食物和我们的学杂费,像一件量身定旧却合身的外套
于是,我们去了,钥匙是个冰冷的金属片,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
房子里有淡淡的、属于新装修材料的陌生气味,空旷,干净,家具齐全得像是展示间,阳光透过宽敞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出过于规整的光斑
一切都对,一切都符合“一栋好房子”的标准,可正因为太“对”了,反而显得极不真实
这里没有老屋潮湿的木头味,没有公寓楼下便利店传来的隐约声响,也没有我们生活了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那种细微的磨损痕迹
它完美地像一张静止的图片,或者一个等待填充数据的空白模型
“我们…要搬过来吗?”
玉冰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很轻
我走遍每个房间,检查水龙头、电灯开关、窗户的锁扣,机械的部分运转良好
“哥?”玉冰跟了出来
“公寓的租约…”
我听到自己用一贯平稳的声音说
“下个月到期”
搬家的过程异常简单
我们东西很少,大部分是书、衣服和玉冰收集的各种植物
公园和树洞,这是我们搬来后最大的秘密,它破旧,荒凉,大人们懒得来
正好,那里只有风声、树叶声,和我们俩
我们在洞里分吃简单的食物,我看我的书,她摆弄她捡来的落叶和光滑的石子
没有“要照顾谁”的视线,没有需要应付的询问,只是存在
那是我们偷来的,一点点不用扮演任何角色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