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强行提水导致的筋腱拉伤,让宋青书不得不再次放缓了“偿债”的步伐。
月瑶调了一种新的药膏,颜色是深褐近黑,气味浓烈刺鼻,远不如之前用的清凉药膏好闻。她让他每日早晚各敷一次,用细布紧紧包裹,言明这药膏能强筋健骨,但敷上后会有灼热麻痒之感,需得忍耐。
“不可运功抵抗,让药力自然渗入。”她叮嘱时,神情格外严肃。
第一次敷药是在黄昏。药膏甫一触及皮肤,便是火辣辣的刺痛,随即那痛楚钻入皮肉深处,化作百爪挠心般的麻痒,还伴随着持续的灼热感,仿佛有炭火在皮肤下闷烧。宋青书端坐榻上,额角青筋隐现,冷汗瞬间湿透鬓发。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运转内力去缓解或抵御这难受的感觉。
“别动。”月瑶跪坐在他身后,正为他缠绕绷带。她的手按在他未受伤的左肩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忍一忍,药力过去就好。”
她的声音就在耳后,气息拂过他汗湿的颈侧,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草木甜香,与他肩头浓烈药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气息。宋青书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左肩处她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衣衫传来,清晰得灼人。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去听窗外归巢的鸟鸣,去数自己紊乱的心跳,去感受汗水沿着脊背滑落的轨迹……可所有的感知,最终都汇聚到右肩那难以忍受的麻痒灼痛,和左肩那只微凉而稳定的手上。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火上煎熬。就在宋青书几乎要控制不住闷哼出声时,那剧烈的麻痒感终于开始缓缓消退,灼痛也转为温吞的热,熨帖着受伤的筋腱,竟有种说不出的舒泰松弛感。
月瑶此时也已打好最后一个结,手指灵巧地将布条末端塞好。“好了。”她松口气,收回手,起身去收拾药罐。
宋青书依旧闭着眼,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后背衣衫尽湿。但右肩处,那种僵滞拉扯的感觉,确实减轻了许多。
“这药……药性很烈。”他声音沙哑。
“嗯,用的几味草药性子霸道,但以毒攻毒,对陈年旧伤和筋骨劳损最有效。”月瑶洗净手,端来一碗温热的灵泉水,“你以前这里,”她指了指自己右肩对应位置,“是不是受过类似的伤?没完全好透,留下暗疾。”
宋青书心中微震。他右肩确实曾中过西域番僧的一记毒掌,当时虽经师门救治,但阴寒掌力似乎并未根除,每逢阴雨或运功过度便会隐隐作痛。此事他从未对人言及,连父亲和太师父也未详察,她竟能通过一次敷药就察觉?
“姑娘好眼力。”他接过水碗,没有否认。
“不是眼力,是药力告诉我的。”月瑶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自己那碗水,小口喝着,“药膏敷上去,不同地方的反应不一样。你旧伤处吸收得更快,反应也更剧烈。这说明那里经络有淤塞,血气不通。”
她说得平淡,仿佛在讨论一株植物的根系状况。宋青书却在她的话语里,感受到一种迥异于武林中任何神医或高手的“医术”。那并非基于精妙脉理或深厚内力,而更像是一种与草木生灵、与人体本身最细微变化直接对话的能力。
“这药膏,也是你自己试出来的?”他忍不住问。
月瑶点点头:“有些草药书上看过大概,但分量、搭配、火候,得自己试。试错了,会起疹子,肿痛,甚至麻痹几日。”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试错”只是被蚊子叮了几口般寻常。
宋青书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想起她身上那些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旧疤痕,有些像是草木划伤,有些则形状奇特。她便是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摸索出这山谷里每一株花草的特性,调配出能救他性命、疗他暗疾的药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他自幼习武,也知其中艰辛,受伤更是家常便饭。武当灵药不少,师父长辈们也关怀备至。但从未有人,会为了给他疗伤,去亲身试药,承受可能的疹子、肿痛甚至麻痹。
“为何……”他声音更哑,“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月瑶转回头,清澈的眼中带着一丝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书上是死的,草药是活的,每个人、每处伤也是活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试习惯了,知道自己的限度,不会真的伤到根本。总比让你乱试,或者耽误了伤势好。”
她的逻辑依旧纯粹得让人无言以对:为了达到最好的治疗效果,亲自试药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而她有经验,能控制风险。仅此而已。无关恩情,无关付出,只是解决问题的最优途径。
宋青书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温热的碗壁熨帖着掌心,却驱不散心底那股陌生的涩意。他发现自己又开始试图在她简单直白的行为里,寻找更复杂的动机,寻找可以称之为“特别”的痕迹。而这寻找本身,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危险的习惯。
“下次,”他听到自己声音低沉地说,“不要再轻易试药。我的伤,不值得你冒险。”
月瑶抬眼看他,眸光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清亮。“你的伤好了,才能帮我干活。”她再次强调那个朴素的“交易”关系,然后歪了歪头,语气里难得带上一点近乎调侃的意味,“而且,你是我的‘花匠’,要是废了,我岂不是亏了?”
“花匠……”宋青书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是啊,在她眼里,他首先是个需要恢复劳动力以偿花债的“花匠”。这个定位,简单、清晰,将他从所有复杂的身份和关系中剥离出来。
可为什么,他听着这个称呼,心里那点涩意之外,竟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安定感?
“夜深了,你该休息了。”月瑶站起身,端起空碗,“药效会持续几个时辰,夜里可能会觉得燥热,多喝水。”她走到门边,又回头,“如果实在痒得难受,可以轻轻按揉周围,但别抓。”
门被轻轻带上。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虫鸣。
宋青书独自坐在榻上,右肩被药膏和绷带包裹的地方,温热的药力持续渗透着,带来舒适的暖意,也带来隐约的麻痒。他抬起左手,指腹轻轻拂过绷带边缘。
药香浓烈,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渗入他的衣衫,他的呼吸。
而在这浓烈苦涩的药香深处,他仿佛还能嗅到一丝极淡的、独属于她的草木甜香,缠绕不去。
这味道,连同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她平静叙述试药风险的语气,她将他定义为“花匠”时那一丝极淡的调侃,一起烙进了这个寂静的夜晚。
他不再是武当山上众星捧月的宋少侠,不再是光明顶上嫉恨交加的失败者。在这里,他只是个受了伤、需要敷药、且被期待着早日康复好去提水浇花的“花匠”。
这身份低微,甚至有些可笑。
可奇怪的是,在这浓烈的药香里,在这明确的“期待”下,宋青书第一次感到,肩上那旧伤处的阴寒与滞重,似乎正被这霸道而温存的药力,一点点化开、驱散。
连带着,心底某些盘踞更久的、名为“不甘”与“怨愤”的阴寒,仿佛也受到了些许扰动。
他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躺下。
窗外月色皎洁,透过窗纸,洒下朦胧清辉。
药香满室。
而那缕甜香,仿佛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更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