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里的噩梦
十五岁的沐之夏(那时还叫冉冉)攥着衣角,缩在堂屋的小板凳上,鼻尖全是养父身上冲鼻的酒气。赶集日的傍晚,养父从镇上喝得酩酊大醉而归,一进门就摔碎了空酒瓶,浑浊的眼珠直勾勾黏在她身上,像饿狼盯住了猎物。
养母去邻村走亲戚未归,空荡荡的院子只剩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小丫头片子,越长越有模样了。”养父咧开泛着酒气的嘴,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踉跄着伸手就去拽她胳膊,“过来,陪爹再喝两口。”
沐之夏吓得浑身发颤,拼命往后缩,可瘦弱的身子根本抵不过成年男人的蛮力。她被猛地拽进怀里,酒气混着汗味呛得她直犯恶心,养父的手不安分地往她衣领里钻,嘴里还嘟囔着不堪入耳的浑话。“放开我!你不是我爹!”她哭喊着挣扎,指甲狠狠挠在养父手臂上。
这一挠彻底激怒了醉汉,他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院子里炸开。沐之夏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瞬间渗出血丝,脑袋嗡嗡作响。没等她缓过神,养父又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按,粗糙的手掌落在她背上、胳膊上,一下比一下重。“还敢犟嘴!老子养你这么大,碰你怎么了!”
她疼得蜷缩在地上,眼泪混着尘土糊了满脸,却死死护住领口,拼尽最后力气往外爬。趁养父弯腰拽她的间隙,她猛地挣脱,光着脚往村外后山疯跑,脚底被碎石划出道道血口子也浑然不觉。直到躲进那片蒲公英丛,她才抱着膝盖崩溃大哭,兜里那枚刚做好的蒲公英胸针被攥得变形,童年的最后一点暖意,在这个浸满酒气和暴力的黄昏,碎得片甲不留。
又是那个可怕的梦,醒来的之夏坐在镜子前,拿出了那枚蒲公英胸针。
之夏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一枚用红绳缠了茎秆的蒲公英胸针。绒球早已风干发脆,可她依旧像珍藏珍宝般,将它收在贴身的布包里,十几年未曾离身。只有在夜深人静、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梦魇袭来时,她才会摸出这枚胸针,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干枯的绒茎,想起那个叫奇睿的少年。
少时的变故像一场倾盆暴雨,浇灭了她整个童年的光。养父入狱的、邻里的指点、辗转异乡的颠沛,让她早早学会了把自己裹进坚硬的壳里。那些日子,是朋友关雪菲寸步不离的陪伴,陪着她熬过一次次惊恐发作,陪着她重新拿起书本,陪着她一点点从阴影里探出头。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关雪菲抱着她哭:“之夏,你终于熬出来了!”沐之夏却望着京市的方向,眼眶也跟着红了。她拼命完成学业,咬牙挤过千军万马的招聘,执意要来这座陌生的城市,不只是为了攥住自己的未来,更是为了寻一个渺茫的念想——她的奇睿哥哥,那个在乡下和她约定要在京市重逢、要护她一生的奇睿哥哥。
她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不记得后山的蒲公英,记不记得那枚胸针,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京市。可她还是来了,入职的第一天,就把蒲公英胸针别在了通勤包的内侧。晨光漫进地铁车厢时,她低头看了眼那枚不起眼的信物,在心里轻轻说:我来了,奇睿哥哥,我会一直等。
快十年了,奇睿哥哥还记得我这个人的存在吗,而我的坚持是正确的吗?
晨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沐之夏攥着通勤包走进公司,脚步比往常沉了些,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倦意,脸色也透着几分苍白。昨夜的噩梦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缠得她心神不宁,指尖摩挲包内侧胸针的触感,到此刻还清晰得挥之不去。
刚走到工位旁,身后就传来关雪菲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之夏,你怎么才来?脸色怎么这么差?”
沐之夏回过神,勉强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弯腰放下包:“没什么,就是路上有点堵车。”
关雪菲却没这么容易相信,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脸颊,眉头瞬间蹙起:“还说没什么,脸凉得很,眼底全是红血丝,是不是……又做那个梦了?”
这话戳中了心事,沐之夏的眼神微微闪烁,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衣角,沉默了几秒,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嗯,后半夜醒了,就没再睡着。”
“怎么又这样?”关雪菲的语气里满是心疼,又带着几分嗔怪,拉着她在工位上坐下,目光紧紧盯着她,“医生叮嘱的药,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忘了吃?”
沐之夏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愧疚,小声应道:“回来太晚,洗漱完就犯懒了,想着偶尔一次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啊!”关雪菲打断她,语气急切了些,又怕引来周围同事注意,压低了声音,“那药是缓解应激反应、助眠的,你本来就容易被噩梦缠上,怎么能随便断?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半夜惊醒浑身发抖,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多让人担心。”
她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小瓶温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盒,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递过去,语气软了下来:“快,现在吃了,等会儿忙起来说不定能缓过来。下次再忘了,我就每天定时给你发消息提醒,不许再偷懒了,听见没?”
沐之夏看着手心的药片,又抬眼看向雪菲满是关切的脸,鼻尖忽然一酸,心里的委屈和不安像是找到了出口,轻轻“嗯”了一声,接过水杯把药咽了下去,温热的水滑过喉咙,连带着心底的凉意,也驱散了几分。
“是不是又梦到小时候的事了?”关雪菲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放得温柔,“要是难受,就跟我说说,别自己憋在心里,憋久了更熬人。”
沐之夏指尖还残留着药片的微涩,望着雪菲眼底真切的担忧,喉间微微发紧,沉默半晌,才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嗯,还是那个梦,醒的时候浑身都在冒冷汗,脑子嗡嗡的,翻来覆去再也没合眼。”
她抬手按了按发沉的太阳穴,眼前又闪过梦里养父浑浊的眼神、刺鼻的酒气,还有后背被打得火辣辣的疼,指尖不自觉蜷起,连带着掌心的蒲公英胸针轮廓,都硌得生疼。
关雪菲见状,心里更疼了,悄悄往她身边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安抚:“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再揪着不放了好不好?那不是你的错。”她顿了顿,又轻声追问,“药盒里的药还够吗?要是快没了,我陪你去医院复诊,顺便让医生再调调方子,总这么熬着身体扛不住。”
沐之夏摇摇头,勉强牵了牵嘴角:“还有大半盒,不用麻烦,我自己记着去就行。就是……”她话音顿住,眼神飘向窗外,眼底掠过一丝迷茫,“雪菲,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我来京市到底对不对?都快十年了,连奇睿哥哥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这样执着,是不是太傻了?”
话落,她下意识摸了摸通勤包内侧,指尖触到那枚干枯的蒲公英胸针,心头一阵酸涩。这些年的颠沛、独自扛过的噩梦、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支撑她走下来的,除了对未来的期许,更多的是对那个少年的念想。可时光太久,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她偶尔也会怀疑,这份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关雪菲握紧她微凉的手,语气坚定又温柔:“怎么会傻?那是你心里的念想,是支撑你熬过来的光啊。再说,你来京市不只是为了找他,更是为了自己,你看你现在,有稳定的工作,能靠自己站稳脚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姑娘了。”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沐之夏的肩膀,眼神认真:“别急,慢慢来,说不定哪天就遇见了呢?就算暂时遇不到,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药必须按时吃,晚上睡不着就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扛着,知道吗?”
沐之夏望着雪菲真诚的眼眸,心里的迷茫和委屈渐渐散去,暖意一点点漫上来,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轻却坚定:“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雪菲。”
就在这时,办公区的广播忽然响起,提醒各部门员工准备开早会。沐之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情绪,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将蒲公英胸针轻轻按了按,像是汲取着最后一丝力量,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吧,开会去了,别迟到了。”
关雪菲看着她强撑起来的模样,无奈又心疼,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陪着她一起往会议室走去。晨光落在两人身上,明明是暖的,却衬得沐之夏的背影,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单薄。只是没人知道,那枚藏在包内侧的蒲公英胸针,依旧承载着她心底未凉的执念,等着一场跨越十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