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樱 午后茶

日子如同檐下渐渐化尽的冰棱，一滴一滴，平稳而悄无声息地流逝。转眼间，庭园里那几株老樱树的枝头，已爆出密密的、毛茸茸的嫩红芽苞，在尚带寒意的春风里怯生生地舒展。

琴叶在天音阁的生活，也逐渐有了固定的节律。

晨起，照料孩子，用膳，然后在天气晴好时，抱着孩子下楼，在教坛后庭一处僻静的小园圃附近散步。那里有一条清扫干净的石板小径，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冬青，角落里甚至有一小畦不知谁栽种的、耐寒的雏菊，开出星星点点的白与黄。她从不走远，活动范围仅限于从天音阁到这片小园圃，像一个谨慎的、划定自己安全边界的影子。

童磨“偶遇”她的次数，似乎也随着春意渐浓而多了起来。

有时是在她散步归来的回廊转角，他正与某位年长的信徒交谈，见到她，便会暂停话语，对她颔首微笑。有时是她坐在园圃边的石凳上晒太阳，孩子在她怀里咿呀作声，他会恰好路过，驻足问一句“今日风暖，孩子可还适应？”。

他的出现总是恰到好处，不会过于频繁让她不安，也不会久不露面让她感到被遗忘。每次的交谈也都简短温和，话题围绕孩子、天气、饮食起居，从不探问她的过去，也不过多言及教中事务或他自己的事。像一个真正慈悲而体贴的主人，关照着他收容的落难者。

这种保持距离的关怀，像一层温水，慢慢浸润着琴叶紧绷的神经。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地饱满，驱散了料峭春寒。琴叶给孩子喂过米浆，见他睡得香甜，便将他妥帖安放在摇篮里，自己走到外间，在临窗的矮榻上坐下，就着日光，缝补一件孩子穿旧了的小褂。阿常悄悄送来了热茶和一碟糯米红豆点心，又无声退下。

针线穿过柔软的棉布，发出细密的沙沙声。琴叶低着头，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认真。她过去少有这般安宁做女红的闲暇，如今重拾，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和光滑的丝线，竟有种奇异的踏实感。阳光暖烘烘地晒着她的背脊，茶香氤氲，四下静谧，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几乎要让她错觉，这便是“寻常”的日子了。

“夫人好兴致。”

清润的声音忽然响起，并不突兀，仿佛只是这静谧午后的一部分。

琴叶指尖一顿，针尖险些刺到指腹。她抬起头，看见童磨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边。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外罩浅葡萄色的羽织，手中金扇合拢，闲适地搭在臂弯。七彩的眸子映着窗棂透入的日光，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正含笑望着她手中的针线。

“教主大人。”琴叶放下针线，想要起身。

“不必起身。”童磨摆摆手，缓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矮榻上的针线笸箩和那碟几乎未动的点心上掠过，最后落在琴叶脸上。“今日阳光甚好，见夫人窗扉敞开，便想过来看看。可打扰了？”

“没有。”琴叶摇头，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衣角。他这次来得比往常更随意些，没有隔着距离说话，而是直接走进了这间属于她的起居外室。

童磨很自然地在矮榻另一侧的蒲团上坐下，与琴叶隔着那张放置茶点的矮几。这个距离比走廊上的偶遇近得多，能清晰地看到他羽织上精细的暗纹，闻到他身上那股常年缭绕的、清浅却独特的线香气息。

“在看夫人做针线，倒让我想起幼时。”童摩语气平常，如同闲聊，“家中曾有老仆擅长此道，我总爱在一旁瞧着，看那些五彩丝线如何变成花鸟鱼虫。只是自己从未学会。”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对久远记忆的怀念，如此人性化，如此……寻常。琴叶微微怔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听他提及“过去”，提及“幼时”。尽管语焉不详，却像一道细微的裂隙，让她窥见这尊悲悯观音像背后，或许也曾有过属于“人”的时光。

“只是些粗浅活计，”琴叶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膝上半成品的小褂，“孩子长得快，以前的衣裳有些短了。”

童磨的目光落在那件小褂上，点了点头。“母亲亲手缝制的衣物，自是不同的。”他顿了顿，忽然问，“夫人似乎很擅长照料孩子。可是从前……”

他没有问完，但话里的意思明显。

琴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指尖因为长期操劳而略显粗糙的纹路，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是。以前，在家里，也是我一个人照料。”她省去了主语，省去了那个曾带来无尽恐惧和痛苦的“家”的具体样貌。

“很辛苦吧。”童磨的声音很轻，不是疑问，而是陈述。那语调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是一种平静的理解，仿佛在陈述“下雨了”这样的事实。“独自一人，面对新生的生命，想必有许多艰难时刻。”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琴叶看似平静的心湖。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旁人或嫌恶她拖累，或轻蔑她处境，或简单施舍一点廉价的同情。却没有人如此平静地，将她那段灰暗岁月里的重负，如此直接地指认出来——辛苦。

不是可怜，不是悲惨，只是“辛苦”。一个简单却沉重的词。

一股酸涩骤然冲上鼻尖。琴叶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布料，用力到指节发白，才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泪意压下去。她不能哭，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她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都……过去了。”

“是啊，过去了。”童磨顺应着她的话，语气依旧温和。“如今在这里，夫人可以慢慢来。孩子会长大，日子也会一天天好起来。”他伸手，用合拢的扇骨，轻轻点了点那碟红豆点心，“这点心看着不错，夫人为何不用些？可是不合口味？”

话题被自然地转开。琴叶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说不清的失落。她看了一眼那碟制作精巧的点心，摇了摇头：“只是……还不饿。”

“夫人太瘦了，该多吃些才好。”童磨拿起一块点心，却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向琴叶这边，动作自然得如同兄长关照妹妹。“尝尝看？教中厨子做的红豆馅，据说甜而不腻。”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捏着那块糯米皮微微透出暗红馅料的点心，停在两人之间的半空。日光落在他指尖，几乎有些透明。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姿态，却又因他面上那永恒悲悯的微笑，而不带丝毫强迫意味。

琴叶看着那块点心，又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童磨。七彩的眸子里含着笑意，耐心等待着。她迟疑了几秒，终于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块微温的点心。

“谢谢。”她低声说，将点心送到唇边，小口咬了一下。糯米皮软糯，红豆馅果然清甜细腻，入口即化。很熟悉的味道，是她在街头嗅到过、却从未有机会品尝的、属于“安稳生活”的甜香。

“如何？”童磨问。

“……很好吃。”琴叶诚实地说，又咬了一小口。

童磨笑了，那笑容似乎比窗外的阳光更暖了些。“喜欢便好。我回头让人每日送些不同的点心来。母亲心情愉悦，乳汁也会更滋养孩子。”

他的话如此体贴入微，甚至考虑到了哺乳的细节。琴叶脸颊微微发热，不知是因为点心太甜，还是因为这话语里过分的关切。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专心吃着手里的点心，不敢再看他。

童磨不再说话，只静静坐着，目光似乎投向窗外庭园里那几株含苞的樱花，又似乎只是空茫地落在某处。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琴叶细微的咀嚼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教坛中诵念经文般的低吟。

这份安静并不难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没有审视，没有追问，没有需要应对的惶恐。只是一个温和的、给予了她安全和食物的人，坐在不远处，共享一段无所事事的午后时光。

琴叶吃完点心，用布巾擦了擦手，重新拿起针线。动作比之前自然了许多。一针，一线，阳光移动着光斑，时间缓慢流淌。

直到内室传来孩子醒转后哼哼唧唧的声音。

琴叶立刻放下针线，起身：“孩子醒了，我……”

“快去吧。”童磨也随之站起，神情自若，“我也该去前殿了，今日尚有几位远道而来的信徒需要会见。”

他微微颔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停步，回头道：“樱花就快开了。届时，天音阁的视野最好。夫人不妨带着孩子看看。”

说完，他便迈步离开了，月白色的袍角在门槛处一闪而逝。

琴叶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怔了片刻。直到孩子的哼声加大，她才恍然回神，快步走进内室。

摇篮里的孩子正挥舞着小手，睁着乌亮的眼睛看她。琴叶俯身将他抱起，脸颊贴上他温软带着奶香的小身子，轻轻摇晃着。

“宝宝……”她喃喃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庭园里，樱树的嫩红苞蕾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颤动。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也随着那颤动，泛起一丝极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涟漪。那是对“樱花盛开时”一丝模糊的、带着暖意的期待。

而走在洒满春日阳光的回廊上的童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冷的金属扇骨，七彩眸子里映着廊外渐浓的绿意，唇边的弧度不变。

茶点的甜味，女人低头时脖颈柔和的线条，阳光下细小的绒毛，接过点心时指尖轻微的颤抖，提及过去时骤然隐忍的泪意……这些细微的碎片，像一片片色彩各异的琉璃，被他收入眼底。

依旧无法理解那泪意从何而来，那颤抖因何而起。但观察的过程本身，开始显露出一点不同于以往品尝“信仰”或“痛苦”的趣味。

像观察一朵花苞缓慢舒展花瓣，每一天都有极其微小的变化。而今日，他仿佛看到，那紧紧蜷缩的花瓣边缘，松动了一丝缝隙。

很好。

保持这样的温度，给予恰到好处的光照和水分。他想看看，这株从岩缝里移入华室的植物，最终会开出怎样的花，而那眼中曾灼灼燃烧的、求生火焰般的光，在这虚假的安宁中，又会转化成何种模样。

一丝近乎愉悦的、冰凉的好奇，在他空无一物的胸腔里，极其轻微地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