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垂怜否

雪是在傍晚时分落下来的。

起初只是沾湿尘土，不多时便织成绵密潮湿的帘幕，将万世极乐教那栋在暮色中依旧显出富丽轮廓的建筑，与外面泥泞灰败的世界隔开。衬得教坛深处越发幽静，唯有丝竹管弦的余韵，和着熏炉里逸出的线香甜腻，在暖融融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盘旋。

童磨斜倚在铺陈华丽的软榻上，指尖拈起一粒信徒新近供奉的紫葡萄。果实浑圆饱满，表皮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近乎妖异的深紫色光泽，像凝结的血滴，又像某种深不见底的眼瞳。他饶有兴味地端详片刻，才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磕，冰凉甜腻的汁液瞬间溢满口腔

味道不错。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他含着那点清甜，目光空茫地投向绘有极乐七宝、飞天起舞的天井。信徒们敬畏虔诚的供奉，教主悲悯温柔的布道，生老病死的哭求，爱憎别离的挣扎……一切一切，尝在嘴里，似乎都是同一种味道，一层不变的无味，裹着虚浮的、转瞬即逝的甜。他弯起那双七彩琉璃般的眼眸，唇角噙着永恒不变的、悲天悯人的微笑，心底却连一丝涟漪也无。

就像这雪，落下，被玷污，最终不知去向。人的悲喜，大约也是如此。

蓦地，前庭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凌乱的脚步践踏积雪，尖利的叱骂，还有教中护卫阻拦的低喝，混杂着越发急骤的雨声，撕破了教坛内精心维持的宁静祥和。

童磨微微偏过头，七彩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聊的好奇。啊，又有迷途的羔羊，闯进他这片装饰华美的羊圈了么？

骚动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杂沓的脚步声穿过回廊，朝着他所在的这处核心殿宇而来。护卫首领在门外恭敬禀报：“教主大人，有一名携带婴孩的疯妇擅闯，声称要见您，我们这就……”

“无妨。”

童磨的声音清清润润地响起，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特韵律，轻易压过了门外的嘈杂。

“让那位可怜人进来吧。悲悯，本就是我等存在之意义。”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潮湿的寒气裹挟着血腥与尘土的味道猛地灌入。一个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留下几个带着泥水血污的足印，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是个年轻的女人。很瘦，瘦得嶙峋，裹着一身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衫，早已被浸透，紧贴在身上，更显出单薄。她怀里死死搂着一个襁褓，用还算干爽的衣物层层遮盖着。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水珠不断滚落。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裸露的手臂和额角，布满了青紫的淤痕和新鲜的擦伤，血混着雨水，蜿蜒而下。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胸腔起伏得吓人。可当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软榻上那个被暖光与奢华环绕的身影时，那双深褐色的、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眼睛里，却猛地窜起一簇微弱的、濒临熄灭的火焰。

那火焰，灼热，凄厉，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对“生”的本能渴求。

童磨拈着葡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啊。

他见过无数双眼睛。浑浊的，贪婪的，麻木的，狂热的。那些眼睛映照出的情绪，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欣，传递到他这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不清，无法触及内里。

但这双绿色的眼睛不一样。那里面燃烧的东西，那在极致黑暗与冰冷中拼死迸发出的最后一点光与热——并非纯洁，亦非良善，仅仅是“想要活下去”的、野蛮的执念——竟让他那空空如也的胸膛，似乎被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搔刮了一下。

比鲜血的颜色，更让他感到一丝……新奇。

“教主……大人……”

女人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她咳起来，身子佝偻下去，却依旧将怀里的襁褓护得严严实实，咳出的飞沫里带着隐约的血丝。

“求求您……慈悲……我的孩子……”

她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似乎想向前爬行，却连这点力气也失去了，只能仰着脸，任由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横流，目光死死锁住童磨。

“我听说……您能实现愿望……任何愿望……”她又咳了几声，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只要给我的孩子……一个地方……一个不会挨饿受冻……能平安长大的地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簇眼中的火焰也随之明明灭灭，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在随之而来的黑暗里。唯有抱着婴孩的手臂，收紧得骨节发白。

童磨静静地看着她。七彩的眸子里倒映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那悲悯的笑意加深了些，如同观音俯视尘世苦难。

他轻轻放下葡萄，拿起放在一旁的、缀着莲纹的金色铁扇，缓缓站起。华贵的教主袍服流水般垂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走到女人面前，蹲下身。

这个角度，能更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每一处伤痕，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血腥、雨水和乳汁的复杂气息。也能更清楚地看见，她怀中襁褓微微的起伏，以及缝隙里露出的一点点柔软发顶。

“可怜的人啊，”他叹息般开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受了许多苦。”

女人涣散的目光因这话语凝聚了一瞬，呆呆地望着他。

童磨伸出修长白皙、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手指，用冰凉的扇骨，极轻地拂开黏在她额前的一缕湿发，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你的愿望，我听到了。”他微笑着说，七彩的瞳孔里流光溢彩，却空无一物，“这并非奢求。孩子是无辜的，母亲的祈愿更是神圣。万世极乐教，本就是收容世间悲苦、赐予安宁之地。”

女人眼中的光，骤然亮了一瞬，旋即被更多的泪水淹没。那是绝处逢生、不敢置信的茫然与激颤。

“真……真的吗？教主大人……您真的……”

“自然。”童磨站起身，居高临下，却依旧带着那悲悯的俯瞰姿态，“我会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照顾。从今日起，你们便住在教坛最高的厢房吧，那里清静，暖和，能看到最好的景色。再不会有人伤害你们，也再不必忍受饥寒。”

他侧头，对始终恭敬候在门外的护卫吩咐，声音平稳无波：“带这位夫人和孩子去‘天音阁’，让侍女妥善照料，请医师来看伤。所需用度，皆按上宾之礼。”

护卫躬身领命，上前欲搀扶。

女人似乎仍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身体僵硬，只是本能地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她被搀扶起来，踉跄着转身，走了几步，又像是耗尽所有勇气般，回头看了童磨一眼。

童磨站在原地，手持金扇，面带微笑，周身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悲悯圣洁，宝相庄严。

宛如真正的、垂怜世人的观音。

女人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只是深深地将头埋下去，任由护卫引着，消失在回廊深处。地板上，只留下那串泥泞血污的足迹，蜿蜒指向殿外冰冷的雨夜。

童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他缓步走回软榻，重新拈起一颗葡萄，却没有吃，只是放在指尖慢慢转动。

“琴叶……”

他低低念出刚才护卫低声询问时，那女人嗫嚅回答的名字。音节在舌尖滚过，带着一丝品鉴的意味。

“不错的眼睛。”

他弯起唇角，七彩的瞳孔里映着烛火，却没有任何温度。

“好好养护吧。让我看看……那光，能持续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