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呢，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奶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将林言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

眼前是自家熟悉的灶房，昏黄的灯泡，掉了漆的木头桌子，碗里还剩小半碗已经凉透的小米粥。

“嗯嗯，放心吧奶奶，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林言几乎是本能的回答，声音平稳，甚至扯出了一个带着点安抚意味的浅笑。

这句话他说过太多遍了，从懵懂孩童说到青涩少年早已刻进骨子里。

奶奶缓缓点了点头眉头舒展开，但眼底深处那抹忧虑并未散去。

她伸手替林言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动作缓慢而仔细，枯瘦的手指拂过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

“行了，吃完了就赶紧去收拾东西吧。”

奶奶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利落。

“早点去火车站，千万别迟到，路上小心，到了就给家里打个电话。”

“知道了，奶奶。”

林言端起碗将剩下的粥一口气喝完，微凉的粥顺着食道滑下带着谷物最朴实的味道，也将最后一丝恍惚冲散。

他起身，将碗筷拿到灶台边的水盆里简单冲洗，然后转身来到自己房间，推开卧室那扇掉漆的木头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和木头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装着他十八年的全部记忆，昏黄的灯泡悬在房梁，墙壁斑驳墙皮大片脱落，露出底下黄褐色的泥巴。

而与这破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墙上那些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尚存墙皮的奖状。

从进门右手边开始，第一张是小学一年级的“三好学生”，纸张早已泛黄卷边，接着是二年级，三年级……沿着墙壁一路贴过去直到书桌上方。

在靠近书桌上方的地方，还贴着一张用透明塑料皮小心保护起来的彩色照片，照片已经有些褪色，边角也微微卷起。

照片里，年轻的奶奶头发还未全白，脸上带着慈祥但有些拘谨的笑，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她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朴实憨厚的男人，那是林言的爸爸。

照片里的他还很年轻，手臂有些僵硬的揽着奶奶的肩膀对着镜头咧开嘴。

襁褓里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就是林言。

这张照片，是家里唯一一张“全家福”。

奶奶说，妈妈生他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

爸爸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外出打工了，在很远的地方，隔几个月会寄一次钱回来，人却要两三年才能回来一次，每次也都是来去匆匆。

林言对爸爸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这张照片和电话里那个总是很疲惫，话也不多的声音。

每当说到这些，奶奶的眼眶总会泛红，泪水无声的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

林言走到书桌前，开始清点最后要带走的行李。

被褥，几件换洗的衣物，洗漱用品还有身份证件……

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奶奶和爸爸的笑容定格在褪色的时光里，然后，他拉上了皮箱的拉链，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收拾好行李，跟奶奶告别后林言坐上了村里开往县城的大巴车，他要在那里倒一趟车去市里的火车站。

车子开动了，扬起尘土，林言没有回头，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行李箱放在脚边，手指紧紧攥着背包带子。

大巴车颠簸着驶上坑洼的土路，熟悉的村庄，田野，河边那棵老槐树，在尘土中迅速后退，变小。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从他离开这个村子，这间贴满奖状的房间开始，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

他知道，从此刻起，每一步，都可能踏向那尚未发生却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的未来。

车子拐过一个弯，村庄最后一片屋顶也消失在视野尽头。

下午的天色有些发灰，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林言拖着那个略显臃肿的旧皮箱，挤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他缩在靠窗的角落，皮箱紧挨着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到达火车站时，巨大的电子钟显示刚过四点，天空仍是那种灰蒙蒙的调子，但火车站广场上已是人声鼎沸。

拖着大包小裹的旅客，吆喝着的商贩，席地而坐等待的民工，还有神色匆忙穿梭其间的上班族，各种声音，气味冲击着林言的感官。

他有些茫然的站了片刻，才跟着人流走进了那座庞大而略显陈旧的候车大厅。

他仰着头，仔细寻找，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信息中看到了自己的车次，K478，开往鼓陵，二十点五十发车，二楼A4候车区。

“还有四个多小时。”

林言定了定神，拖着皮箱朝着扶梯走去。

上了楼他找了好一会才发现一个空着的不锈钢联排座椅。

他赶紧过去，将皮箱塞进座椅底下，自己坐在最边上，后背靠着冰凉坚硬的柱子，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林言从背包里拿出水杯，抿了一口已经变得温乎的白水，然后他靠在座椅上，目光扫视着周围。

对面坐着一家三口，孩子约莫五六岁正闹着要吃桶装泡面，母亲低声哄着，父亲则一脸疲惫的刷着手机。

斜前方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戴着耳机头靠着头分享一块屏幕，不时低声嬉笑。

更远处，有老人蜷在座位上打盹，有情侣依偎着说悄悄话，也有像他一样独自出行，神色木然的看着手机或天花板。

时间在嘈杂中缓慢流淌，林言买了一桶泡面在开水间接了热水坐在角落闷头吃着。

滚烫的面汤和浓郁的调料味暂时填充了胃部，吃完后，他将空桶扔进垃圾桶用纸巾仔细擦了擦嘴和手，然后重新坐回那个角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候车室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广播里的车次信息不断更新催促着人们奔赴各自的远方。

林言看了一眼电子屏上的时间，二十点三十。

“还有二十分钟。”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然后弯腰从座椅下拖出皮箱，仔细检查了一下车票和身份证。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本站开往鼓陵方向的K478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请您携带好随身行李物品，到二楼A4区检票口排队检票，祝您旅途愉快。”

广播女声再次响起，林言拖着皮箱跟着逐渐汇聚起来的人流，朝着检票口的方向缓缓移动。

林言排在队伍中，一步步向前挪动，他将车票和身份证捏在手里，微微汗湿。

前方，检票口的闸机闪烁着绿光，如同怪兽的巨口。

而他，即将独自踏入。

未知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