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一别，三日光阴，在云天宗缥缈的云雾与悠长的钟声里，悄然滑过。
南苑，竹影依旧婆娑，琴案却已蒙尘。
李慕婉将自己关在静室之中，未曾踏出小院半步。
这三日，对她而言，漫长如三个世纪。
最初的狂喜、震惊、心潮澎湃过后，留下的是更加汹涌复杂的思绪漩涡。
他来了。
王林，顶着“徒孙”的名字与皮囊，就在云天宗，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她看似平静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与一丝……难言的恼意。
他明明认出了她！
在那水榭廊桥上，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分明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绝非“徒孙”该有的诧异与深沉。
以他的神识与心机，不可能认不出她的琴音、她的身影、乃至她最后失态追出时的眼神。
可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继续扮演“徒孙”，选择了用那张陌生的青年脸庞，对她恭敬地唤着“师祖”。
他不愿意认她。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隐隐作痛，更带来一种被刻意疏离、甚至是被“审视”的别扭感。
两百年的思念与挣扎，在他眼中，是否轻如尘埃，不值一提？
还是说，他潜入云天宗别有要事，她的存在，反而是个需要避开的麻烦？
李慕婉坐在静室的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地面阵纹的走向，思绪却飘忽不定。
她想起修魔海洞府中那个沉默却会护着她的身影，想起他递来灵液玉瓶时指尖的温度，想起离别时他挺直孤寂的背影……又想起周紫虹关于“夺舍”的惊悚话语。
他究竟是谁？
来云天宗做什么？
为何不愿相认？
【阿归：宿主，你纠结这些有什么用？重要的是他现在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气运之子啊！行走的能量包！系统刚缓过一口气，你得抓紧机会刷贴贴值！本精灵还想多醒一会儿呢！】
识海中，阿归的声音虽然依旧带着点虚弱后的沙哑，但明显精神了许多，系统光球的光芒也稳定了不少。
“刷贴贴值……”李慕婉在心中苦笑。
系统任务要求她接触王林，获取那所谓的“气运能量”。
以前在修魔海，她为了任务，那些笨拙的“点手指”、“摸手心”甚至拥抱，都带着几分被迫与羞窘。
如今呢？
他成了她的“徒孙”，她却已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再去刻意接触，感觉更加怪异，甚至……有些难堪。
仿佛她是在利用这层身份，去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阿归：哎呀宿主，别想那么多！你就当……就当是师祖关心徒孙嘛！名正言顺！他现在不是你徒孙吗？你叫他往东，他敢往西？这身份多好用啊！】
阿归循循善诱，【你看，之前都是你被动等他出现，等他伸手。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师祖！你可以传唤他，指点他，检查他功课……接触的机会不是多了去了？】
阿归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慕婉纷乱的思绪。
是啊，身份倒转了。
从前，他是强大而神秘的“师兄”，她是需要庇护、小心翼翼的“师妹”，甚至是为了活命和任务不得不讨好他的“依附者”。
她对他的要求，总是带着试探、羞怯和不确定。
可现在，她是云天宗内门长老，德高望重的李师祖。
他是新入门的徒孙“王林”。
辈分、地位、明面上的实力，她都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他不愿意认她？
那好，她便也装作不知道他是王林。
她就只当他是“徒孙”，是自己徒弟周林收的小徒弟。
至于系统任务……
李慕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被一抹下定决心的锐利所取代。
既然不得不做，那这“师祖”的身份，确实便利无比。
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关心”他，“指点”他，“考察”他。
接触的机会，自然可以创造。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那份因被“疏离”而产生的细微刺痛与别扭，奇异地转化成了另一种微妙的情绪。
一种……带着些许报复性快意和掌控感的情绪。
你不是装作不认识我吗？
不是要继续演“徒孙”吗？
那我就用“师祖”的身份，好好“照顾”你。
想通此节，李慕婉郁结了三日的心绪，豁然开朗。
一丝久违的、带着些许温柔与轻松的笑意，悄然浮上她的唇角。
她甚至觉得，这个“师祖”的身份，实在是很不错，她很……喜欢。
而此刻，北苑弟子居所内。
王林盘膝坐在静室中，面前摆放着那尊“镇岳”炉，炉火平稳，但鼎内炼制的、最基础的“凝气散”药液，却依旧显得有些滞涩，难以完美融合。
他眉头微蹙，倒不是为这区区炼丹小事烦心，真正让他心神难以完全平静的，是三日前的南苑水榭重逢。
李慕婉。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更没想到她会成为云天宗的长老，还成了自己这具分身名义上的“师祖”。
那瞬间的震惊与错愕，饶是以他的定力，也险些失态。
尤其是她最后追出来时，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激烈情绪，以及指尖触碰他颈侧时传来的、那丝极其微弱的、却让他神魂都感到一丝异样波动的触感……
她认出他了。
或者说，至少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这在他的计划之外。
潜入云天宗，他自有目的，李慕婉的存在，成了一个巨大的变数。
她是否安全？
是否会泄露他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她最后那个眼神，那份失态……让他冰封的心湖，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陌生的涟漪，带来一种他极其不熟悉、也下意识抗拒的……困扰。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孤独前行，习惯了将一切情感与牵绊视为修道路上的障碍。
李慕婉的出现，打破了他为自己这具分身设定的应有的平静。
尤其是现在这种身份关系，她成了需要他恭敬以对的“师祖”，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扭。
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朝着他无法预料的方向滑去。
“主子，您都对着这破炉子发三天呆了。”
许立国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龙筋里传出，“那李……李长老看来是没打算再找您了？要不，咱们就当那天什么都没发生？”
王林冷冷瞥了一眼许立国，没有回答。
当什么都没发生？
李慕婉那日的表现，绝非“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她在想什么？
接下来会怎么做？
这种无法完全掌控对方反应的感觉，让他有些不悦，却又隐隐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牵动心绪的异样。
就在这时，静室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王师弟在吗？南苑李长老遣人传话，请你即刻过去一趟。”
王林眸光微凝。
来了。
他收敛所有情绪，面上恢复成应有的、略带紧张与恭谨的神情，起身应道：“有劳师兄传话，我这就去。”
整理了一下衣袍，王林走出静室。
传话的弟子是南苑的一位执事，态度客气，但眼神中带着对李慕婉长老的绝对恭敬。
走在前往南苑的路上，王林心中念头飞转。
她主动传唤他，是终于按捺不住，要摊牌了？
还是继续以“师祖”的身份，行试探之举？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得不去。
现在，他是王林，是她的徒孙。
师祖传唤，岂有不去之理？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王林那万古寒冰般的心境，再次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那是一种混合着警惕、评估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动的别扭。
南苑。
李慕婉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正式些的月白绣银丝云纹长老袍服，青丝绾成端庄的发髻，插着一支碧玉步摇。
她坐在外厅的主位上，手边放着一卷摊开的丹方玉简，神色平静温婉，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召见后辈弟子询问功课的寻常师祖。
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表面下，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分。
听着院外渐近的脚步声，她端起手边的灵茶，轻轻抿了一口，借以掩饰唇角那一抹几乎要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
他来了。
现在，是她传唤他。
他不得不来。
这种感觉……似乎，还不赖。
“弟子王林，奉召拜见师祖。”
清朗的青年年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李慕婉放下茶盏，抬眸，望向门口那抹挺拔的蓝色身影，声音温和却不失威严：“进来吧。”
看着那青年模样的“王林”，迈着规矩的步伐走入厅中，对她躬身行礼，李慕婉心中那股微妙的、带着些许掌控感的愉悦，悄然扩散开来。
身份倒错的棋局，已然布下。
而这一次，执棋先手的人，似乎换成了她。
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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