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斜地切过教学楼的走廊,把地面切成一块明一块暗。放学铃响过二十分钟,人声已经退去,只剩下几扇未关严的教室门在风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白枭靠在墙边,背贴着冰凉的瓷砖,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反复滑动。相册打开的是最新一张照片——清晨六点十二分,白鸟站在旧式自行车旁,围巾一圈圈绕上脖颈,风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镜头微微抖,显然是躲在单元楼拐角偷拍的。他没敢靠太近。
相册名叫《WB_Daily》,一共217张。有他锁车时低垂的眼睫,有午休在便利店低头吃饭的侧脸,还有昨夜伏案写作业时,扶眼镜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沾了点墨水。
他看得太专注,没听见脚步声。
“又看你哥写真集呢?”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力道不重,却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颤,手机差点脱手。卡卡咧着嘴站在他身后,书包歪挎着,手里转着一支笔,眼神亮得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白枭迅速锁屏,动作快得几乎像在藏赃物。他把手机塞进裤兜,喉结上下滚了一圈,声音有点干:“瞎说什么。”
“我可没瞎说。”卡卡把笔别回口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每次提到他,眼睛都不一样。上课走神,是因为他在你脑子里;自习发呆,也是因为他刚给你发了‘到家了’三个字。”
白枭没动,也没抬头。
卡卡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你喜欢你哥吧?”
空气像是凝住了。
白枭猛地抬头,嘴唇微张,声音发紧:“你疯了?他是我哥!亲哥!”
“我知道啊。”卡卡语气没变,甚至更轻了,“可你盯着他看的眼神……跟我们班那个天天蹲在学姐教室门口等她出来的傻子,一模一样。”
白枭僵在原地。
他想反驳,想骂人,想转身就走。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死死盯着卡卡,眼神里有震惊,有羞耻,还有一丝被戳穿的恐惧。
卡卡没再笑。他看着白枭,目光难得认真:“你藏得太深了。但你每天都在看他。不是弟弟看哥哥的那种看。是……舍不得移开的那种。”
风从走廊尽头吹进来,卷起几张废纸,在地上打了个旋。
白枭终于动了。他猛地转身,大步朝楼梯口走去,脚步又急又乱,像逃。
卡卡没追。只在背后轻声说了句:“你瞒得住别人,瞒不住自己。”
小巷很窄,两边是老旧的居民楼,墙皮剥落,晾衣绳横七竖八地牵着,挂着洗过的衣服,在风里轻轻摆。白枭走得很慢,双手插在裤兜里,指尖一直摩挲着手机边缘。
他脑子里全是卡卡那句话。
“你每天都在看他。”
是。他确实在看。从早上睁眼,到晚上熄灯前最后一眼。他记得白鸟起床时总会先揉右眼,记得他刷牙时习惯把牙刷横着拿,记得他骑车上班前总要检查两遍车锁,记得他冬天不爱戴手套,说“戴着做事不方便”。
他记得太多。
父母走的那年,他才八岁。白鸟十六,刚考上重点高中。亲戚都说这孩子带不动,劝他送弟弟去福利院。白鸟一句话没说,抱着他坐在派出所门口,整整坐了一夜。
后来他们搬进这间老房子,白鸟打工、读书、做饭、洗衣,一手把他拉扯大。生病时喂药,考试前陪读,下雨天站在校门口等他放学。他哭,白鸟就摸他的头;他笑,白鸟就跟着弯起嘴角。
他习惯了白鸟的存在,就像习惯了呼吸。
可什么时候开始,这份习惯变了味?
他开始在意白鸟穿什么衣服,开始在他洗澡时留意浴室门缝透出的光,开始在他睡着后偷偷看他熟睡的脸。他不敢说,不敢动,只能把所有情绪压进相册里,用“WB_Daily”这个冷冰冰的名字,假装这只是一场日常记录。
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是平菇的消息:
【卡卡说你今天不对劲。你哥还好吗?】
白枭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
他删了三次回复。
第一次写:“我没事。”
第二次写:“别管。”
第三次写:“你知道什么?”
最后,他只回了两个字:
【没事。】
发送。
他把手机翻过来,屏幕朝下,塞回兜里。
巷子尽头,那栋灰扑扑的老楼就在眼前。三楼,左边第二户,窗户亮着灯。那是他们的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两圈。门开了。
玄关很干净。两双运动鞋并排摆着,白枭的偏左,白鸟的偏右。鞋面都擦过,没有灰尘。墙上贴着一张A4纸,是白枭亲手画的家庭日程表,字迹工整,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每个人的时间安排。
他换好拖鞋,轻手轻脚走进客厅。
风扇在头顶缓缓转动,割开昏黄的光线。窗外夕阳只剩一点余晖,照在沙发扶手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粉。
厨房传来水沸的“咕嘟”声。
白鸟背对着门口,正在灶台前忙碌。他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围裙,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水汽氤氲中,他抬手抹了下额头,动作很轻,却让白枭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他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细长,泛白,像多年前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白枭没见过那道疤。他从不知道。
他站在客厅中央,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白鸟的背影比以前更瘦了。肩线单薄,T恤领口松垮,露出锁骨。他煮面的动作很熟练,却透着一股疲惫,像是熬了太久,连脊背都微微塌了下来。
白枭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今天我来煮面。”
声音不大,却让厨房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白鸟回头,眉头微皱:“你刚放学,去休息吧。”
“我想做。”白枭已经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接锅铲。
白鸟迟疑了一瞬,还是松了手。
锅里水还在滚,白枭低头往里下面条,动作放得很慢。他能闻到白鸟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一点汗意。他故意靠近了些,手背在添水时,不经意擦过白鸟的手腕。
那一瞬间,两人都抖了一下。
白鸟迅速抽手后退半步,声音冷了几分:“小心烫。”
白枭低头,没应声。他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指尖还在发颤。他知道自己越界了。可他控制不住。
“哥……”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额头出汗了。”
白鸟一愣,下意识抬手要擦。
白枭却先动了。
他抬起右手,指腹轻轻擦过白鸟额角——那里有一小片湿意,被晚风一吹,微微发凉。他的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什么,却又固执地完成了这个触碰。
空气像是静止了。
风扇的嗡鸣被放大,一下一下,敲在两人之间。
白鸟没动,也没躲。可他的呼吸明显变了,变得浅而急。他看着白枭,眼神复杂,像是惊讶,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被强行压抑的东西,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
白枭也没动。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温度。他看着白鸟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们离得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的自己,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交错,近到白枭几乎以为,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那层他渴望了太久的温热。
可白鸟动了。
他微微侧身,避开视线,拿起筷子搅了下锅里的面,声音恢复了平静:“够了,我来吧。”
白枭收回手,默默退后一步。
锅里的面浮了起来,热气腾腾。
两碗清汤面摆在小木桌上,加了青菜和煎蛋。白枭没放葱花,他知道白鸟不喜欢。
他们面对面坐着,风扇还在转,光影在桌面上缓慢移动。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照在对面楼的墙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白枭低头吃面,咬了一口,又咬一口,面条断了三次,还没吞下去。他不敢抬头,可余光一直追着白鸟的手——那只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一圈,又一圈。
他想说话。
想问他今天累不累,想问他手腕的疤是怎么来的,想问他是不是也觉得,最近家里安静得有点过分。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白鸟也没说话。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应付任务。他始终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沉默像一层薄膜,裹住了整个屋子。
白枭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
他没动。
又震动了一下。
他终于掏出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桌上,指尖悬在上方,迟迟没解锁。
他知道是谁。
可他不敢看。
第三下震动。
他闭了下眼,终于点开。
微信提示:
【新好友申请】
昵称:戴怀\
备注:我是你哥的过去。\
附言:【不打扰,只是想确认他过得好不好】
白枭的手指僵在屏幕上。
他盯着那行字,像被钉住了一样。
“我是你哥的过去。”
不是“认识”,不是“朋友”,不是“同事”。是“过去”。
白鸟有过过去。
他从不知道。
他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白鸟还在吃面,动作没停,可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白枭盯着他,心跳如鼓。
他忽然意识到——
他了解白鸟的现在,了解他的习惯,了解他的疲惫,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但他不了解他的过去。
不了解那道疤的来历,不了解他为什么会在深夜突然醒来,不了解他手机相册里那些被加密的照片,也不了解,为什么有人会用“过去”这个词,轻轻敲开他们的门。
手机屏幕还亮着。
他没点“通过”,也没点“拒绝”。
只是把它翻过来,重新扣在桌上。
风扇还在转。
兄弟二人隔着一碗面,沉默地坐着。
窗外,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