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根站在三十六层的落地窗前,手里攥着一小撮用纸巾包着的泥土。
这是他从老家陕西带来的土,五年了,每次站在这里俯瞰北京城的车水马龙,他都要摸一摸它。手指碾过干燥的颗粒,那股混合着秸秆腐熟和雨水气息的味道,会穿过玻璃幕墙的阻隔,穿过中央空调过滤后的空气,提醒他自己是谁。
“李总,这是明天‘绿色家园’项目启动会的发言稿。”
秘书小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李大根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撮土包好,放回西装内袋——那里离心脏最近。
他接过那份装订精美的文件,铜版纸在办公室的灯光下微微反光,封面烫金的公司Logo透着一股子他至今仍不太适应的精致感。
“小陈,”他翻开一页,眉头慢慢皱起,“这上面说‘采用国际领先的S2B2C供应链整合模式’,啥意思?”
小陈推了推眼镜:“就是我们从源头直接到消费者的模式,李总。”
“那为啥不直接说人话?”李大根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老家黄土高原上的沟壑,“咱们不就是从地里摘了菜,直接送到人家锅里吗?”
小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李大根把发言稿放回桌上,走到办公桌后,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几页皱巴巴的稿纸。那是他从儿子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满了字,间或有几个拼音和划掉的错别字。
“我用这个。”他说。
小陈接过那几页纸,表情复杂:“李总,明天来的有二十多家媒体,还有投资人和合作伙伴……”
“就因为人多,才得说真话。”李大根重新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如玩具车般移动的车流,“小陈,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知道地里的事儿。但俺知道,啥时候下雨,啥时候起风,啥样的西红柿是自然熟的,啥样的黄瓜用了催长剂——这些事,用那些洋词说不清楚。”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被推开。
夏天抱着一摞文件走进来,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五年时间,那个刚毕业时总爱扎马尾辫、穿帆布鞋的姑娘,如今已是能把职业套装穿出气场的市场部总监。只有那双眼睛没变——清澈,透亮,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认真七分温柔。
“又在传授你的‘泥土哲学’?”夏天放下文件,脱下西装外套挂在门后,露出里面的白色丝质衬衫。她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个空间有一半属于她——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夏总监回来啦。”李大根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真切了许多,“峰会咋样?”
夏天没立刻回答。她走到饮水机旁接水,仰头喝了大半杯,这才靠在办公桌边沿,眉头微蹙:“不太对劲。”
“咋了?”
“‘新农集团’也宣布要进军有机农产品电商,发布会就在我们前一天。”夏天放下水杯,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调出一份新闻稿,“你看,他们的宣传口径——‘从田间到餐桌的最短路径’、‘二十四小时鲜直达’,还有这个‘三十八个直供基地’……”
李大根凑过去看,他识字不算多,但关键词还是认得的。
“跟咱们的计划一样?”
“几乎一字不差。”夏天的声音压低了些,“我打听过了,他们挖走了市场部的小王和李姐,上周刚办完离职手续。”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的霓虹灯不知何时已经全部亮起,把北京的夜空染成一片模糊的橙红。
李大根走到沙发旁坐下,沉默地开始泡茶。茶叶是他从老家带的,装在一个洗干净的玻璃罐头瓶里,叶形粗犷,色泽深绿,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滚水冲下去,一股略带苦涩的草木香气弥漫开来。
“大根?”夏天坐到他身边,“你怎么想?”
李大根倒了三杯茶,一杯推给夏天,一杯放在空着的位置——那是留给小陈的,虽然年轻人总说喝不惯这苦味。他自己端起一杯,吹了吹热气,慢慢嘬了一小口。
“俺想起了咱刚来北京那会儿。”他说,眼睛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租在地下室,冬天墙上都结冰。你去批发市场进菜,三轮车翻了,一车菠菜全撒在泥水里。你坐在地上哭,不是因为赔钱,是因为觉得对不起那些种菜的人。”
夏天眼神软了下来:“那时候真傻。”
“傻人有傻福。”李大根笑了,“后来不是有个大爷帮咱们把菜捡起来,还买了大半车吗?他说,看你们俩孩子不容易,菜沾了泥,洗洗还能吃。”
他把茶杯放下,看着夏天:“你知道那大爷后来咋样了吗?”
夏天摇头。
“去年俺在超市碰见他了,牵着孙子。他认不出俺了,但俺认得他。”李大根顿了顿,“他跟孙子说,‘这菜不新鲜,咱不买这个’。那时候俺就想,咱们做‘绿色家园’,不是为了让城里人吃上多高级的菜,是为了让他们能放心地跟孩子说,‘这菜好,咱们买这个’。”
夏天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指节粗壮,掌心有厚厚的老茧,那是多年农活留下的印记,至今没有完全消退。
“所以赵明远偷了咱们的计划,咱们就不做了?”她轻声问。
“做,为啥不做?”李大根反握住她的手,“他偷的是纸上写的字,偷不走地里长的菜,更偷不走咱们心里想的事儿。”
小陈一直站在旁边,这时忽然开口:“李总,那明天的发布会……”
“照常开。”李大根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几页手写的发言稿,“而且俺就按这个讲。”
夏天的手机在这时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微变:“是我妈。”
接通电话,没说几句,夏天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挂断后,她看向李大根,欲言又止。
“咋了?家里有事?”
“不是我家。”夏天深吸一口气,“是你家。我妈刚跟你妈通电话,说村里苹果滞销,今年收购价压到三毛一斤,还挑三拣四。你妈急得上火了,嘴角起了一圈泡。”
李大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走回窗前,背对着房间,肩膀的线条绷紧了。
“往年不是有收购商去吗?”
“收购商说市场不景气,压价压得厉害。”夏天走到他身边,“大根,你知道的,村里人指着那片苹果园过日子,孩子学费、老人看病、一家人吃穿,全在里头。”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寂静更沉,更重,像是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窗外的北京城灯火璀璨,国贸三期像一把利剑刺向夜空,长安街上的车灯连成流动的星河。这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每分钟都有上亿的资金流动,无数梦想在这里起飞或坠落。
而在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上,一个叫李家沟的小村庄里,熟透的苹果正一颗颗落在地上,烂进泥土里。那些苹果树是李大根父亲年轻时种下的,他小时候常在树下写作业,夏天在枝桠间捉知了,秋天苹果熟了,整个村子都飘着甜香。
“明天发布会后,”李大根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俺回趟家。”
“可是‘绿色家园’刚启动,那么多事……”
“就是因为‘绿色家园’启动了,俺才得回去。”他转过身,眼神里有种夏天熟悉的东西——那是五年前他决定来北京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咱们不是要做从田间到餐桌吗?那第一站,就从李家沟的苹果开始。”
小陈小心地问:“李总,那发布会的发言稿要不要改?加上苹果的事?”
李大根想了想,摇头:“不改。该说啥说啥。地里的事,得用脚去量,不是用嘴去说。”
他又从内袋里掏出那包土,摊开纸巾。细碎的土粒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那是完全不同于这座城市的颜色——更朴实,更深厚,更像是能长出生命的颜色。
“夏天,”他忽然说,“你还记得咱来的第一年冬天,地下室漏水,把咱们唯一的一床厚被子泡湿了吗?”
“记得。”夏天微笑,“咱俩裹着大衣缩了一夜,你说等有钱了,要买栋有阳光的房子。”
“现在有钱了。”李大根看向窗外璀璨的灯火,“可俺有时候做梦,还是梦见李家沟的土炕,烧得热乎乎的,窗外是苹果树的黑影子。”
他没有说下去,但夏天懂。她一直懂。
小陈的手机响了,是前台打来的,说明天发布会的媒体已经陆续确认到场,问是否需要准备车马费。夏天接过电话,走到一旁安排具体事宜。她的声音专业而干练,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全。
李大根依旧站在窗前。他摊开手掌,让那些土粒慢慢从指缝间滑落,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几点不起眼的痕迹。
明天,他要站在聚光灯下,面对镜头和质疑,讲述一个关于土地和食物的故事。而今天,在这个离地一百米的空中办公室里,他掌心的一点泥土,是这个故事最真实的注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用的是老家方言,声音里透着焦急:“根啊,妈知道你忙,但村里真的没法子了,苹果再卖不出去,就只能烂在地里……”
语音没有听完。李大根按掉手机,抬起头,透过玻璃的反光,他看见自己的脸——那张依然带着农村人轮廓的脸,嵌在这座现代化都市的最深处。
窗外的霓虹灯不停闪烁,红的,蓝的,绿的,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海。而在那片光海之外,在眼睛看不见的远方,黄土高原沉默地绵延,苹果树下,是他出发的地方。
“小陈,”他忽然说,“明天发言完,留半个小时,俺想说说苹果的事。不写进稿子里,就说几句。”
小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的李总,我安排。”
夏天挂断电话走回来,看着李大根:“决定了?”
“嗯。”李大根弯腰,小心地把散落的土粒捡起来,重新包好,“俺是李大根,俺的根在土里。这事儿,到啥时候都不能忘。”
夜晚深了。办公室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落地窗边的身影还站着,像一株被移栽到水泥森林里的树,努力地向着某个方向扎根。
远处,城市的脉搏持续跳动。而一场始于泥土的旅程,即将在聚光灯下,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