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晌午,阳光却透着一股子懒洋洋的劲儿,穿过雕花木窗,在家族大堂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投下几块晃眼的光斑。
堂内,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上首主位,林家族长林震天端坐着,面容古井无波,唯有搭在紫檀木扶手的手指,偶尔无意识地敲击一下,显出几分并不平静的心绪。他下首左右,大长老林山、二长老、三长老等林家核心人物依次排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庙里的泥塑木雕。
客位之上,气氛则截然不同。
为首一名身着锦缎华服、面色倨傲的老者,正是苏家此次前来的主事者,苏家大管事苏秉。他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林家议事大堂的地板,而是苏家自家的后花园。他身后,站着几名气息不弱的苏家护卫,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苏秉身侧的那名少女。
苏婉清。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一身水蓝色的绫罗裙裳,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精致。只是那本该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毫不掩饰的傲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厌烦。她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扫过堂上林家众人,尤其在几位年轻子弟身上停留时,那抹厌烦便更浓了几分,如同看到了什么甩不脱的污秽。
她身边,还立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青年,面容俊朗,气质不凡,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居高临下的笑意。他是苏婉清在宗门结识的师兄,据说出身不凡,天赋亦是不弱,此刻站在这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林族长,”苏秉终于放下了茶盏,声音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淡漠,“今日我等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族长与诸位长老心中已然有数。我家小姐婉清,蒙流云宗青眼,不日便将正式拜入内门。此乃光耀门楣之大喜,亦是关乎婉清未来武道前程之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堂下空处,那里,本该站着今日的另一个主角。
“故而,三年前与贵府林轩少爷所定之婚约……呵呵,时移世易,想必林族长也能体谅。今日,便请族长行个方便,将此婚约解除,并将当年信物,那块龙纹玉佩,交还我苏家。从此苏、林两家,各自安好。”
话说得客气,但那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却像冰冷的刀子,刮在每一个林家人的脸上。
大长老林山干咳一声,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容,接口道:“苏管事所言极是。婉清侄女天赋卓绝,能入流云宗,实乃大喜。只是这婚约……毕竟事关两个孩子,是否等林轩到了,再……”
“还有什么可等的?”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打断了大长老的话,是苏婉清。她柳眉微蹙,脸上满是不耐,“他一个修为停滞三年,只有灵轮一重的……之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异议不成?今日退婚,是必然之事,何必再多此一举,浪费诸位长辈的时间?”
她终究还是将“废物”二字咽了回去,但那份鄙夷,却比直言更令人难堪。
堂上几位林家年轻子弟面露怒色,却敢怒不敢言。苏家势大,更有流云宗这等庞然大物作为靠山,如今的林家,确实没有与对方硬顶的资本。
族长林震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刚要开口。
“谁说我不敢有异议?”
一个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的声音,自大堂门口传来。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冷电,瞬间劈入了这沉闷而压抑的空气中。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林轩不知何时已站在大堂门口,逆着光,身形显得有些削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青衫。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入堂内。
他一步步走进来,步履沉稳,落地无声。脸上没有什么屈辱,也没有什么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幽暗的光。
他无视了那些或惊愕、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径直走到大堂中央,先是向主位上的林震天微微躬身:“族长。”
然后,他的目光才转向客位的苏家众人,最后,落在了苏婉清那张写满惊愕与不悦的脸上。
“林轩!你这是什么态度?”大长老林山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厉声喝道,“长辈在此议事,岂容你放肆!还不快向苏管事和婉清小姐赔罪!”
林轩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看着苏婉清,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三年不见,苏小姐风采更胜往昔,这眼高于顶的架势,倒是与当年一般无二。”
“你!”苏婉清被他这话噎得俏脸一红,随即涌上怒意,“林轩,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今日你我婚约必须解除,这是为了我们彼此都好!你莫要再痴心妄想,纠缠不清!”
“纠缠?”林轩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弄,“苏婉清,你是否太高看你自己了?”
他目光扫过苏秉,扫过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流云宗师兄,最后重新定格在苏婉清脸上,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林轩,还没落魄到需要对一个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的女人纠缠不休。”
“放肆!”苏秉终于勃然变色,霍然起身,一股强横的气息瞬间笼罩向林轩,“黄口小儿,安敢辱我苏家嫡女!”
那股属于灵轮境后期的威压如同实质,若是三日前,林轩恐怕连站立都困难。但此刻,他只是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体内那三道凝实的灵轮纹路悄然流转,《九狱吞天诀》的吞噬之意在经脉中自行运转,竟将那压迫而来的气息化解了七七八八。
他依旧站得笔直,迎着苏秉愤怒的目光,毫不退缩:“辱?苏管事言重了。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转而看向族长林震天和诸位长老,声音朗朗:“族长,诸位长老。三年前,我父林战天尚在,我林轩初显天赋,彼时苏家是何等态度?主动上门,恳切联姻,信物龙纹玉佩,亦是我林家祖传之物,暂交苏家保管,约定成婚之日带回!”
“如今,我父失踪,我修为暂滞不过三年,苏家便迫不及待上门退婚,言语倨傲,姿态轻慢!这,是不是忘恩负义?这,是不是背信弃义?!”
他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掷地有声。一些林家子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脸上涌现出愤慨之色。就连几位长老,眼神也有些闪烁。
“哼,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真理!”苏婉清尖声道,她已被林轩的态度彻底激怒,“你一个废物,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苏家?有什么资格与我苏婉清相提并论?我未来的夫君,当是顶天立地的天之骄子,而不是你这种连元力都修炼不出的废物!”
她的话如同最恶毒的鞭子,抽打在空气中,也抽打在不少林家人的心上。
那位流云宗的师兄,此刻也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淡漠的优越感:“林轩是吧?婉清师妹所言虽然直白,却是不争的事实。武道世界,实力为尊。你与师妹,早已是云泥之别,这婚约,确实没有再维持的必要。若你识趣,主动解除,尚能保留几分颜面。”
林轩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青年:“你又是谁?我林家与苏家之事,何时轮到一个外人插嘴?”
青年脸色一沉:“我乃流云宗内门弟子,陈风!苏师妹的事,便是我的事!”
“好一个‘苏师妹的事便是你的事’。”林轩冷笑,“看来苏小姐攀附的高枝,确实非同凡响,连脸面都可以不要了。”
“你找死!”陈风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微动,似乎就要出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苏秉抬手拦了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只是看着林轩的眼神,已经冰冷如看一个死人。
大长老林山见状,急忙打圆场,语气却带着训斥:“林轩!休得无礼!还不快向陈公子道歉!苏家退婚,也是为你考虑,你如今这般境况,难道还想耽误婉清侄女的大好前程吗?”
“为我考虑?”林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环视堂上这些或冷漠、或逼迫的面孔,胸中那股压抑了三年的郁气,此刻终于化作了决堤的洪流。
但他没有咆哮,没有失态。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直透肺腑。
然后,他再次看向苏婉清,目光平静得令人心寒。
“苏婉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你以为,今日是你们苏家,来向我林轩退婚?”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你错了。”
“今日,是我林轩,要休了你!”
“——不是你们苏家退婚,是我林轩,休了你苏婉清!”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林家大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堂中那个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少年。
休……休了苏婉清?
他疯了不成?!
苏婉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娇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着林轩,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极致的羞辱,比她预想中施加给林轩的羞辱,要强烈百倍、千倍!
“小畜生!你说什么?!”苏秉第一个反应过来,须发皆张,暴怒的气息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地面青砖都为之龟裂!
陈风也是脸色铁青,眼中杀机毕露:“狂妄之徒,今日我便代你林家长辈,好好管教管教你!”
就连族长林震天和诸位长老,也全都骇然变色。他们料到林轩会不甘,会反抗,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用如此激烈、如此不留余地的方式!
然而,面对苏秉的暴怒和陈风的杀机,林轩却仿佛毫无所觉。
因为就在他喊出“休了你”三个字的刹那,他心口处那枚紧贴着的黑石,骤然传来一股清晰无比的灼热!
那热度并不滚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深邃。
紧接着,仿佛幻觉一般,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无尽沧桑与一丝……玩味意味的低语,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小家伙……有点意思……”
那声音缥缈不定,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又似源自万古之前,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漠视一切的冰冷,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兴趣?
林轩的心脏猛地一跳!
罪狱?!
是那些被关押在罪狱中的囚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神剧震,但表面上,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冰冷而决绝的姿态,甚至因为体内黑石的异动和那神秘的低语,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更加让人看不透。
他无视了暴怒的苏秉和杀机凛然的陈风,目光再次扫过呆若木鸡的苏婉清,以及堂上神色各异的林家众人。
这潭死水,终究是被他亲手搅动了。
而潜藏在罪狱深处的恐怖存在,似乎也因为这小小的风波,投下了一丝注视。
未来的路,注定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莫测。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所有的情绪敛入眼底深处,只剩下冰冷的锋芒。
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