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白的画舫破开浓稠的碧绿水泽,于纱幔般的雾气中悠然滑行。船身不知以何种灵木所制,光洁温润,不染纤尘,行驶时几乎无声,只有船头划开水面时带起的涟漪,才证明其并非静止。画舫内部空间远比外观看起来宽敞,陈设古朴雅致,一几一案皆透着岁月的沉淀与匠心。
司青蘅静立船舷一侧,湿透的粗布衣衫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瘦而挺直的轮廓。她并未进入舱内,目光沉静地掠过船外光怪陆离的云梦泽景致——那些盘根错节的浮屿,闪烁霞光的奇花,偶尔惊鸿一瞥、于深碧水下游弋而过的巨大朦胧阴影……这一切都提醒着她,此地远非玄天宗可比,是另一个层次的世界。
顾清霜已换了身干爽的鹅黄衫裙,正倚在祖父顾枕流身侧,一双明眸仍带着好奇与探究,不时悄悄打量司青蘅,尤其是她指间那枚古朴的赤蝶指环。方才短促而激烈的交手,司青蘅展现出的奇异之处,显然令这位顾家大小姐印象深刻。
顾枕流盘膝坐在一张青玉案后,手中已无竹笛,换了一盏清茗。袅袅茶香混合着水泽灵气,氤氲开来。他并未急于询问,只是静静品茶,目光偶尔扫过司青蘅,那眼神平和却通透,仿佛能映照人心。
画舫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雾气渐薄,一座岛屿的轮廓在朦胧中显现。与之前所见浮屿不同,这座岛屿规模颇大,主体似乎是一座从水泽中拔地而起的青翠山峰,山势并不险峻,却灵秀盎然。山体上遍布苍松翠柏,飞瀑流泉点缀其间,更有无数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黛瓦白墙,檐角飞扬,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岛屿四周水面上,也星罗棋布着大小小的附属浮屿,上面或建精舍,或辟药圃,灵光隐现,生机勃勃。
这便是“青蘅屿”,顾家根基所在。
画舫并未直接靠向主岛码头,而是驶向主岛山麓一侧,一处较为幽静的临水平台。平台以青石铺就,延伸入水,边缘停靠着几艘样式各异的小舟。平台后方,几级石阶之上,可见一座独立的、占地不大的清雅院落,粉墙环绕,院门上悬着一块原木匾额,上书三个古朴篆字——“漱玉斋”。
司青蘅目光一凝。果然!
画舫稳稳停靠。顾枕流起身,对司青蘅温言道:“司小友,请随老夫来。清霜,你去告知你父亲一声,就说有客至‘漱玉斋’,让他稍安勿躁,晚些再叙。”
顾清霜应了一声,又看了司青蘅一眼,这才驾起自己的青翠小舟,朝着主岛另一侧灯火更密集处驶去。
司青蘅随着顾枕流踏上石阶,走入那“漱玉斋”小院。院内布置更是简净,数丛修竹,一池活水,几块奇石,三两间精舍,仅此而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心宁神的药香,与一种更为古老沉静的书卷气息。
顾枕流引她进入正厅。厅内同样素雅,只一榻、一桌、两椅,四壁书架林立,堆满了竹简、玉册、帛书,有些甚至古老得边缘都已磨损。
“坐。” 顾枕流指了指客椅,自己也于主位坐下,亲手为司青蘅斟了一杯清茶,推至她面前。“此乃云梦泽特产‘碧潭云雾’,有安神定惊、梳理灵气之效,小友方才受惊,饮此茶有益。”
“多谢前辈。” 司青蘅双手接过,并未立刻饮用,只是感受着茶杯传递来的温暖。
顾枕流也不催促,静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司青蘅……这个名字,老夫已有近二十年未曾听闻了。”
司青蘅心头猛地一跳,握紧了茶杯。
“二十年前,” 顾枕流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陷入回忆,“曾有一位故人,携一垂髫幼女,途径云梦泽,偶然与老夫结识。那位故人惊才绝艳,见识广博,尤精上古器物与丹鼎之术,与老夫一见如故,曾在此‘漱玉斋’中品茗论道,盘桓数日。其女,便唤作‘青蘅’。”
他收回目光,看向司青蘅,眼神复杂:“彼时那女童,不过三四岁年纪,玉雪可爱,聪颖异常,尤其对灵气感应极为敏锐。其父言道,女儿体质特殊,需寻一清净之地,以特殊法门温养根基,方能避免早夭,并展露其真正天赋。他们只是路过,不久后便辞别,言欲往更南方寻觅机缘。临别之际,那位故人曾言,若他日有变,或女儿成年后有所需,可来云梦泽‘漱玉斋’寻顾某,并留下半块‘同心古玉’为凭。”
顾枕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桌上。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色泽温润如羊脂的白玉,形状不规则,边缘有明显的断裂痕迹,显然只是半块。玉上以极其古拙的笔法,刻着一个奇异的符号,似字非字,似图非图。
司青蘅的目光落在那半块古玉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自血脉深处传来,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她下意识地抚上左手拇指的赤蝶指环。
“这枚指环,” 顾枕流的视线也随之落在赤蝶指环上,眼神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撼,“老夫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曾听那位故人提及。他毕生追寻数件上古遗物,其中一件,便描述为‘赤蝶纹路,内蕴乾坤,有焚邪镇魂、洞照本源之能’,名为‘赤蝶灵枢’!他言道,此物事关一桩极大的因果与隐秘,非特定血脉与机缘者不可触动。难道……”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司青蘅脸上,充满了审视与探寻:“难道你……便是当年那个女童?司青蘅?而这‘赤蝶灵枢’,竟然在你手中?”
信息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司青蘅的心神。故人携幼女……名唤青蘅……体质特殊……赤蝶灵枢……
一切都对得上!婉娘捡到她时,她大约三四岁,浑身是伤倒在断魂渊底。时间、年龄、名字、指环……全都吻合!
“是。” 司青蘅的声音微微发颤,但眼神却亮得惊人,“虽然我四岁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但种种线索表明,我应当就是您所说的那个司青蘅。抚养我长大的义母临终前,交予我这枚指环和一封遗书,让我来云梦泽寻找‘漱玉斋’的顾老先生。” 她将婉娘的信中所言,以及自己被救、在玄天宗的经历,简要告知,略去了赤霄的存在和传送阵的具体细节。
顾枕流听完,久久沉默。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半块同心古玉,眼中感慨万千。
“没想到……时隔近二十年,故人之女,竟真的寻来了。只是,故人何在?”
司青蘅摇头,眼中亦是一片茫然与痛色:“义母说,是在断魂渊底捡到的我,身边只有指环和信。生父母……恐怕已遭不测。” 她顿了顿,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顾前辈,您可知我生父母究竟是谁?我体质有何特殊?为何测不出灵根,却又……似乎并非凡俗?”
顾枕流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你父亲,当年并未告知真实名讳,只让我称他‘司先生’。他修为深不可测,见识更是渊博如海,但其来历背景,讳莫如深,似乎牵涉极广。你母亲,他更是未曾提及。至于你的体质……”
他起身,走到司青蘅面前:“伸出手来。”
司青蘅依言伸出左手。顾枕流并未把脉,而是伸出食指,指尖亮起一点极其柔和纯净的青色灵光,轻轻点向司青蘅的掌心。
就在那点灵光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嗡!”
司青蘅左手拇指上的赤蝶指环,竟自发地再次微微一热,一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赤色光晕浮现,将她整个手掌笼罩。
顾枕流指尖的青色灵光与那赤色光晕轻轻一触,竟如同水滴落入滚油,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响,随即那青色灵光便无声无息地消融了!而赤色光晕也随即隐去。
顾枕流收回手指,眼中震撼之色更浓,甚至后退了半步,深吸一口气:“果然……是‘血脉封禁’!而且是层次极高、连‘赤蝶灵枢’都只能被动应激防护的封禁!”
“血脉封禁?” 司青蘅追问。
“不错。” 顾枕流神色无比严肃,“这是一种极为古老霸道的手段,并非针对你的灵根,而是直接作用于你的血脉本源!它将你真正的天赋、力量、甚至可能包括部分记忆,都彻底封印、掩盖起来,表现出来的,就是灵根‘空白’,体质看似普通。这种封禁,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为了保护,在你幼年时,你的真正血脉太过惊世骇俗或遭人觊觎,你的父母不得不将其封印,让你能以平凡之身安全成长;二是……惩罚或掠夺,有绝世强者强行抽离或镇压了你的本源。”
他看向司青蘅:“从你父亲当年所言,以及‘赤蝶灵枢’这等至宝在你身边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但这封禁之强,远超老夫想象。以老夫之力,根本无法窥探其内分毫,更遑论解开。”
司青蘅心中既恍然又沉重。原来如此,自己并非废物,只是被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所有。
“那……可有解开之法?” 她不甘地问。
顾枕流踱步至窗前,望着外面苍茫的水泽,缓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最直接的方法,是找到当年施加封禁之人,或找到与之同源的力量。其次,便是依靠外力和机缘,强行冲开封禁,但此法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血脉崩毁,神魂俱灭。”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司青蘅:“你父亲当年提到云梦泽,或许并非偶然。云梦泽深处,有一些自上古留存下来的奇异之地,蕴含着天地初开时的本源之力或古老法则碎片。或许,那里存在着能与你体内封禁产生共鸣,或能提供足够力量冲击封禁的契机。”
“比如?” 司青蘅追问。
“比如……三十年一现的‘蜃楼仙市’,比如传说中位于泽心、由上古水神遗泽所化的‘归墟海眼’,再比如,某些古老家族守护的‘秘境试炼’。” 顾枕流道,“但这些地方,无一不是危机四伏,非筑基以上修士,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而你……”
他未尽之意很明显。司青蘅现在连炼气期都不是,在这云梦泽,堪称蝼蚁。
司青蘅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初:“顾前辈,您方才说,我父亲精通上古器物与丹鼎之术。那这‘漱玉斋’,是否也传承了这些?”
顾枕流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错。‘漱玉斋’正是老夫研究古物、丹方,以及为一些特殊体质者调理根基之所。你父亲当年也曾在此与老夫探讨数日,留下了一些见解和……一份未完成的丹方,言及或对温养某种‘隐性灵体’有所助益。”
司青蘅心中一动:“那份丹方……”
“那份丹方所需药材极为罕见,主药更是几乎绝迹,老夫多年来也只集齐了六七成。” 顾枕流道,“而且,其炼制之法也极其特殊,需以特殊地火,配合独特手法。更重要的是,即便炼成,此丹也仅能‘温养’,而非‘破解’封禁。”
温养……司青蘅咀嚼着这个词。即便不能立刻解开封印,能先稳固根基,增强体质,也是好的。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和实力。
“前辈,” 司青蘅站起身,对着顾枕流,郑重一揖到底,“晚辈司青蘅,恳请前辈收留。晚辈愿在‘漱玉斋’为仆为役,学习辨识药材、处理杂物,只求能得一栖身之所,并……有机会研习那份丹方,寻找解除封禁、踏上修行之路的方法!晚辈身负血海深仇与身世之谜,绝不能止步于此!”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孤注一掷的勇气。
顾枕流看着眼前这个脊梁挺直、眼神执拗的少女,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惊才绝艳的故人影子,也看到了那幼童眼中曾有的灵光。他沉默良久,方才轻叹一声。
“故人之女,既然寻来,老夫岂有不管之理?收留你自然无妨。这‘漱玉斋’本就清静,多一人也无碍。至于那份丹方……” 他顿了顿,“你可随老夫辨识药材,学习药理基础。但修行之事,尤其是破解你这等血脉封禁,绝非易事,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急躁冒进。”
这便是答应了!
司青蘅心头一松,随即被巨大的希望与决心填满。她再次深深一礼:“多谢前辈!青蘅定当谨遵教诲,刻苦用功!”
“起来吧。” 顾枕流虚扶一下,神色缓和下来,“你先在此安心住下,换身干爽衣物,调养几日。你体内有些暗伤,又经空间穿梭,需好好调理。至于其他,慢慢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顾清霜清脆的声音:“祖父,父亲听说有客,特备了晚宴,请您和司姑娘过去呢。”
顾枕流对司青蘅道:“走吧,去见见清霜的父亲,也是如今青蘅屿的岛主。日后你要在此立足,也需得他首肯。”
司青蘅点头。她知道,进入青蘅屿,得到顾枕流的初步认可,只是第一步。在这看似仙境的云梦泽,在这势力盘根错节的顾家,她这个身负隐秘、毫无修为的“故人之女”,前方之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至少,她找到了起点。
赤蝶指环静静套在指间,温润依旧。脑海中,赤霄沉寂无声,似乎仍在恢复。
司青蘅跟着顾枕流,走出漱玉斋,朝着灯火通明的青蘅屿主殿方向行去。夜幕降临,云梦泽上空流淌的极光般的光带愈发绚烂,将水泽与浮屿映照得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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