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灵前哭丧,高晞月理所当然跪在青樱之前,又有福晋从旁默许,众人待高晞月更为恭敬谦卑。不过,福晋、高晞月和青樱之间又有多少龃龉,旁人便无从得知了。
过了辰时三刻,太妃们入殿,与新帝嫔妃分列左右两侧,循礼举哀。半个时辰后,太后扶着姑姑的手也过来了。太后不过年逾四十,原也是养尊处优,深得宠爱的贵妃。一朝先帝薨逝,丧仪连续数日,神色也不大好,整个人枯槁了许多。
到了午膳时分,因着苏绿筠诞育三阿哥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绿筠感激万分,立刻起身,抬眼间却看向左面的诸瑛。
太后也望了过去,见诸瑛只淡淡地用着茶,脸色虽依旧是疲倦憔悴的,但却要比太医院回的情况好了许多,不觉开口问道:“听说富察氏去岁生了四格格后,身子伤得厉害,如今看着可大好了?”
诸瑛心中一凛,面上却温婉乖巧得很,起身行礼,回道:“谢太后娘娘关心,去岁生了四格格后,太医说血崩亏空,难再有孕。托福晋主子慈悲,免了臣妾的请安,得以休养至今。”
太后闻言,点点头,眼神虽看着诸瑛,却又像透过她怀念着什么,“你膝下子女颇多,便是难再有孕,好生养育着几个阿哥公主,来日也能尽享天伦之乐了。”
诸瑛端然一笑,“若能承太后娘娘这般期待,也是臣妾和阿哥公主们的福气了。臣妾相较于其他姐妹,年岁已长,如今身子尚未养好,更难再有孕,便是有意安心伺候皇上,也怕误了其他姐妹诞育皇嗣的机会。因而便一心一意养育阿哥公主,只盼他们能平安康健,能承欢于皇上太后膝下,便是臣妾如今最大的心愿了。”
说完,诸瑛侧过身子轻咳两声,似是弱柳扶风,轻柔得像是摇摇欲坠的梅花。
太后眼神也柔和了些许,指着桌上一道紫参雪鸡汤,“紫参提气,雪鸡补身,给你富察小主端过去,养养身子。”说罢,凝神片刻,看着身侧端庄恬静的琅嬅,“二阿哥和三公主可好?”
琅嬅放下手中添饭的用具,温婉笑道:“太后有所不知,臣妾为了能尽心照拂好后宫诸事,依着祖宗规矩,已将二阿哥和三公主送到阿哥所由嬷嬷照料了。”
太后微微一惊,似是颇为意外,又瞧了瞧低头认真用汤的诸瑛,“怎么?你自己不先照拂两天?也不他住不惯阿哥所?”
琅嬅的神色不变,像是世人敬奉的观.音.像,已然有着母仪天下的慈悲和端庄:“本朝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嫔妃所出交给高位嫔妃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由阿哥所的嬷嬷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无法专心伺候皇上,也误了诞育皇嗣的机会。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大阿哥、二阿哥、二公主和三公主都已经送去了。只四公主和三阿哥未满周岁,才依旧在富察格格和苏格格身边养着。”
琅嬅原以为自己的回答已然滴水不漏,又能让太后明晰自己的严明守矩,处事得宜。却不料太后眉心微皱,缓声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日后阿哥们送去阿哥所倒也罢了,公主便不必了。公主比不得阿哥,养在身边不过寥寥十余年,倒也不必如此苛责了。“
琅嬅这才想到,太后虽为皇帝之母,却只是养母,而太后真正的生女则是柔淑和端淑两位长公主。柔淑又早早远嫁,这些年鲜少提及,只怕心里也记挂着。方才诸瑛言语间虽阿哥公主都提了,但对于太后来说,承欢膝下的只有两位公主,也是恰好在太后最心境哀伤,感慨疲倦之时,唤起了些许太后的慈母之心。
既已有了太后口谕,琅嬅也连忙称是,唤了身边的莲心去将两位公主送回,顺便命苏氏尽快将三阿哥挪去阿哥所。
子嗣既已关照完,剩下的便是旧事重提了。
青樱见太后说了许久的话,便是也无心用膳的样子,见桌上有一道火腿鲜笋汤,雪白的笋片配着鲜红火腿,汤汁金灿,引得人颇有胃口,便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夹了笋片递到太后身边。
太后见状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论道汤饮,金华火腿配了笋片鲜味一绝。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后面的菜再好,也食之无味了。”
太后身边的福姑姑忙笑道:“太后向来最喜用此汤。只如今为先帝哀思伤神,本就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怕是后面也吃不下什么了。”
青樱大惊,忙跪下道:“臣妾,只惦记着太后素日喜欢,又说了许久的话,怕太后无心用膳。臣妾未察觉太后当下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
晞月斜眼瞧着青樱如此,嘴角微扬:“光是汤倒也罢了。笋片鲜嫩,多食却伤胃,于太后凤体有损。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本就脾胃失和,青福晋居心何在啊?”
太后摆摆手,倦怠道:“算了,你也是一片孝心,是哀家自己没胃口罢了。”又看了眼桌上的膳食,摸索着手里的佛珠,懒懒道:“叫人撤下去吧,哀家看了也没胃口。”
晞月冷笑,正欲开口,诸瑛起身,莞尔接过话:“臣妾冒昧,还请太后娘娘多少用些。下午几个小时的丧仪,太后娘娘凤体贵重,若是先帝在天有灵,也不愿太后娘娘凤体受损。”
“太后娘娘可尝尝这粥。臣妾听永璜说,这些时日御膳房的粥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遣人问了,才知道是主子娘娘担心皇上龙体,怕前朝事务繁忙,无心饮食,便嘱咐了御膳房做了这些。永璜也是沾了皇阿玛和皇额娘的福。”
琅嬅有些意外地望去,看着诸瑛依旧平和淡雅的身姿,一时之间竟摸不准诸瑛的心思。
太后倒是点点头,拍了拍琅嬅的手:“你是皇帝的结发妻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也该是你关心皇帝,替他分忧解难,免他操劳。”随后顿了顿,似乎是没看到跪着的青樱和一旁看笑话的晞月,“罢了,皇帝这般辛劳,哀家若是再撑不住,他便更分身乏术了。尝尝吧。“
琅嬅喜不自胜,看太后用了两口,便也放下心。晞月在一旁殷勤布菜,选的尽是些清淡小菜,伺候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太后歇了片刻,“哀家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抬眼看着诸瑛,虽是笑着问,却语气凌厉了些,“可是富察小主的用心?”
这下,连一向不喜诸瑛的高晞月,也忍不住看过去。
诸瑛从容起身,福身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不敢居功。只是永璜同臣妾提起的时候,也说最近的粥里因着放了些姜丝,既软糯饱腹,又暖胃补气,虽不是什么极贵重的食材,确也是一片心意。所以臣妾才大胆向太后娘娘举荐。若只是寻常白粥,再如何,臣妾也不敢送到太后娘娘桌前呐。”
琅嬅看了眼御膳房的太监,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回道:“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里的新米熬粥,但皇上前儿夜里开始便有些胃寒。青福晋知道了,便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觉得不错,便叫御膳房给太后、太妃和阿哥所都一应炮制。”
太后恍若未闻,净了手,放下帕子,拉过琅嬅和晞月的手:“今日你们有心了,其实这一饮一食,能有多大的讲究?不过是审时度势,别自作聪明罢了!”说罢,又瞟了青樱一眼,“譬如那粥,皇帝阿哥喜欢,哀家却未必适合。用心是好,只是,别总拿着过去对人的那套用在当下,明白了吗?”
青樱原只当自己运气不好,但听得这话,方知其中缘故。如五雷轰顶,却强撑着俯首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