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薨逝如云雷笼罩般,盘旋在紫禁城的上空,不由得令人窒息,却生不出半分烦躁,心中只有无限的敬畏和对未知的恐惧。
国有大丧,皇权交接,天下皆知。
诸瑛同宝亲王府众人一般,叩首、起身,附身,再叩首。金棺中的人,她甚至几乎不曾见过面,他只是她子女的祖父,天下最尊贵的人。
九龙夺嫡的惨烈和雍正帝执政的霹雳手腕仿佛也不曾过去多少年,纵然功败垂成,成王败寇,如今却也都是一抔黄土罢了。
诸瑛哭的声音并不算大,只是她年岁最长,去岁又才九死一生诞下了四格格,太医诊断下身撕裂严重,难再有孕,一直鲜少出门,修养至今。
明玉般莹白的面庞如今沾染了些许憔悴疲倦的灰败气色,秋水氤氲的双眸也没了往日的光耀,如明月梨花般楚楚动人,望之便令人心生怜意,不忍高声语。
叩首间,前面传来微微骚动的声音。诸瑛动作微滞,但依旧按规矩起身。
福晋富察氏晕了过去,青福晋和月福晋一前一后连忙扶住,身旁的宫女侍从们也连忙跪在一边有些慌乱地伺候着。
“姐姐——”绿筠的位置在诸瑛右边,如今看着嫡福晋和两位侧福晋都上前去,自然有些惊恐和慌张,却又因着位份不敢失礼。
诸瑛冲绿筠微微点头,轻轻后退一步,虽有些勉强地喘了喘气,但依旧笔直地跪下,垂下头去,安静地等着几位福晋的安排。
诸瑛是潜邸资历最老的格格,满洲正黄旗出身,又有一子二女,平日里深居简出,与世无争抚养阿哥格格,鲜与后宅女眷有所纷争,因而便是嫡福晋都会给她几分薄面。
其他格格见状,也循着诸瑛的动作,依次跪下,不曾发出半分声响。
大抵半炷香的时候都不曾有,晞月如清水梨花般凄婉的哭声,从前方传来。诸瑛再度叩首,同众人一道,继续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
天色渐渐深了,外头击掌声连绵响起。晞月等人连忙擦干了眼泪起身,朝着皇上前来的方向俯身行礼。
皇上大步上前,伸手扶起晞月,眼眸朝殿内飞速划过,似乎是在探寻着谁的身影,但很快又回到晞月身上,“你辛苦了,皇后可还好?”
晞月心下一喜,却又不敢过分明显,语调只是些许上扬,亲昵道,“谢皇上关怀,青福晋伺候着皇后娘娘呢,也不知是否请了太医。晞月无用,只能带着姐妹们在此循礼跪拜。”
因着居丧,皇帝如今双眼带着血丝,虽强打着精神,却也满脸的疲倦。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皇帝首次过来与潜邸妾室相见,从身边人变帝王,晞月自然也不是不敢直视的,便就错过了皇帝某种一闪而过的晦涩。
皇帝拍了拍晞月的柔荑,以示安慰,侧身看向跪着的诸瑛等人,眼神柔和了些许,朗声道,“天色已晚,你们先去偏殿歇息,等子时前再过来。”
众人连忙俯首谢过君恩,起身告退时,诸瑛是最后一个,自然地望了一眼皇帝,正好撞进皇帝稍显和缓的眼眸中。人前诸瑛也不敢作声,垂眸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嫡福晋和侧福晋不在,潜邸里其他的姐妹们也较为自在了些。绿筠鬓发间已有了些许汗珠,海兰握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金玉妍倒是还有气力整理着衣着。
绿筠生下三阿哥才三个多月,自是最身弱之时。偏殿伺候的宫女端了参汤来,诸瑛柔声道,“如今先用些参汤补补气力,回宫里再用些红枣燕窝。如今你才出月子不久,皇上和太后最是仁善,不必逞强。”
绿筠闻言,不觉含笑,“谢姐姐关怀,我身子倒还好,只是有些担心永璋。”
诸瑛安慰道,“今日出门前,我叮嘱永璜多看顾着些永璋,虽不及妹妹这个母亲细致,却也有个照应。”
金玉妍媚眼如丝,似是见不得风平浪静,轻俏却挑衅道,“大阿哥二公主身为长子长女,素来也听话懂事,哪里需要旁人担心。就是不知,大阿哥用心照顾着三个月的三阿哥,是否会显得二阿哥无关怀之心了。”
话音刚落,其他格格们动作微滞,轻轻放下汤匙,微微屏息,不敢有丝毫动静。
诸瑛敛去笑意,嘴角依旧扬起,正色道,“孝悌之道乃人之根本,只是大阿哥二公主最长,照顾惯了弟妹。二阿哥是中宫嫡出,人品贵重,如今自有更要紧的事。永璜璟安若能从旁协助一二,便也不枉同是富察一族的缘分了。”
玉妍轻哼一声,不再言语。绿筠关切的眼神望来,海兰也怯怯地抬头瞧着诸瑛的神色。
诸瑛清浅笑着安慰着看着她们,然后继续舀着参汤。
金玉妍此人,说聪慧也是真的心思缜密,说愚蠢,也是真的鼠目寸光。
过了一个时辰,便是大哭的时候了。殿内肃穆而寂静,人人强忍着困意打起精神,生怕落一个“不敬先帝”的罪名。执礼太监高声喊过后,众人等着依次序跪下,哭丧。
青樱虽年岁比高晞月小上七岁,但却是先帝赐婚的侧福晋,又出身满军旗乌拉那拉氏,地位超然,是次序第一的侧福晋。主子娘娘不在,青樱正打算第一个跪下来,谁知道晞月抢先一步跪了下去,放声哭了起来。
事出突然,众人一时之间都愣在原地,目光在青樱和晞月身上流转。诸瑛低下了头,面色如常,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苏绿筠张目结舌,瞧了眼诸瑛不愿开口的样子,便鼓起勇气忍不住轻声道:“月福晋...这青福晋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其他格格们虽然不曾开口,但互相交换的神色确实同样的惊诧,唯有金玉妍,惊讶之后迅速敛了神色,微微上扬着嘴角,一副看戏的样子。
晞月不曾理会格格们的反应,仍旧继续跪着哭泣。
自先帝的乌拉那拉皇后被幽禁景仁宫后,青樱在宝亲王府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但她终究是先帝亲自册封的侧福晋,嫡福晋又端着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因而虽预料过日子不会好过,但却怎么没想到,就在先帝的葬礼之上,诸位王亲面前,便受了这般屈辱。
而她,却又不得不忍下去。
青樱深深地望了一眼晞月,又抬头看向低着头的诸瑛,惊诧的绿筠,看好戏的金玉妍,瑟缩却关切的海兰,深吸口气,慢慢跪了下去。
诸瑛立刻紧随其后,身后的格格们一个接一个,然后是亲贵福晋、诰命夫人、宫女太监,随着晞月的动作按次序行礼。
诸瑛的目光划过晞月和青樱衣袖间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世家大族出来的子女,养尊处优,白嫩的肌肤在重重烛火的照耀下,漾着珍珠般柔和的弧度,翡翠镯更是莹然如春水的光泽,和她们二人纤细的背影交相辉映。
新帝即位,后宫嫔妃的第一次交锋,就这样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