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像一枚投入林晚死水般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过得浑浑噩噩。她照常开门授课,陪孩子们画画、游戏,脸上维持着“阿晚老师”应有的温柔与笑意。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身体,漂浮在一个喧嚣而又寂静的真空地带。她的眼睛能看到孩子们的笑脸,耳朵能听到他们的笑语,但内心深处,却反复回放着那封信上的每一个字,和陆景深站在画室门口时,那双盛满了无尽痛楚的眼睛。
她把他留下的画稿和信,锁进了画室最深处的一个旧木箱里。她不敢扔掉,那是对她过往人生的全部见证;她也不敢常常拿出来看,那会让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平静生活分崩离析。那箱子,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未知的恐惧和汹涌的情感便会吞噬她。
她开始失眠。
夜晚,当孩子们和邻居们都进入梦乡,整个世界陷入最深沉的寂静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那座灯塔,在夜色中执着地旋转着,为迷航的船只指引方向。
她曾以为,来到这个小镇,找到了这份平静的工作,她就是那座灯塔,终于可以为自己指引方向。可陆景深的出现,像一轮突如其来的明月,用他清冷而皎洁的光,照亮了她内心那些她以为早已习惯的、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他让她明白,她从未真正走出那座名为“过去”的迷宫,她只是将自己放逐到了一个更远的角落,假装看不见出口。
她到底在怕什么?
她怕的不是他本人,不是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甚至不是那些足以将她压垮的回忆。她怕的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从未真正熄灭的爱火。她怕自己会在某个脆弱的时刻,被他信中那份深沉的悔恨所打动,会不顾一切地奔向他,重蹈覆辙,再次被他那以爱为名的牢笼囚禁。
她更怕,自己见到他之后,会发现他并非信中所写的那样,会看到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陆氏继承人。毕竟,那封信,也可以是他精心编织的最后一道枷锁,一种以退为进的、更高级的掌控。
理智告诉她,应该彻底断绝,老死不相往来。他已经用最体面的方式做了告别,她为何不能干脆利落地接受?
可情感却像藤蔓,在每一个孤枕难眠的夜里,疯狂地滋长。她会想象他在纽约的办公室里,是否也会像她一样,在深夜里对着她的照片发呆?他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会把她放下,开始新的生活?还是说,这份“放下”,本身就是另一种更深沉的痛苦?
矛盾与拉扯,像两股强大的力量,日夜撕扯着她的身心。她的画,也开始变得混乱。画笔下的色彩不再和谐,线条也充满了犹豫和挣扎。孩子们敏锐地察觉到了老师的低落,画画时也变得小心翼翼。
这种状态持续到一周后的一个午后。
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晚星画室”的门。
来人是一位穿着得体套装的年轻女士,妆容精致,气质干练。她没有自我介绍,只是递上了一张名片。
林晚接过名片,目光落在“陆氏集团总裁特助 – 苏蔓”的字样上时,心猛地一沉。
是陆景深派来的人。
“林小姐,您好。”苏蔓的笑容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职场精英特有的疏离感,“我是陆总的特别助理。陆总委托我,给您送一些东西,并处理一些后续事宜。”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将名片放在桌上,淡淡地问:“什么东西?”
苏蔓没有进门,只是示意了一下她身后的助理。那名助理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和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这是陆总为您准备的一些‘补偿’。”苏蔓刻意加重了“补偿”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包括您之前居住的那套公寓的产权,以及您留在陆家的所有个人物品。另外,这个文件是关于一笔信托基金的,陆总的意思是,作为对您和他……以及林哲先生的一份心意,这笔钱将永久归属于您,您可以随时支取,无需任何理由。”
一套公寓的产权,和一笔数额未知的信托基金。
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补偿”。和从前一样,他试图用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粗暴的方式,用金钱来解决一切问题,抹平一切伤害。
林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终于明白了,他信中那份看似深刻的忏悔,或许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或许真的悔恨,但他的思维方式从未改变。他以为,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为自己的过错买单,就能让她“过得更好”。
这比恨更让她感到悲哀。
“替我谢谢他。”林晚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要。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尤其是钱。”
苏蔓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依旧保持着职业微笑:“林小姐,您可能有所误会。陆总交代,这只是履行一个程序。这些东西,您必须收下。这不仅是对您的保障,也是对林哲先生在天之灵的一种告慰。陆总不希望您和林先生的身后事,再有任何经济上的困扰。”
“我的困扰,不是钱能解决的。”林晚站起身,与苏蔓平视,眼神锐利如刀,“请你回去告诉他,我林晚,或者说阿晚,跟他陆景深,从此两清。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和他的陆氏帝国,都与我无关。他若真有心,就请他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永远。”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面而强硬地,与他划清界限。
苏蔓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会有如此决绝的一面。她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陆总。不过,还有一件事。”
她顿了顿,从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文件。
“这是一份律师函。关于您哥哥林哲先生当年负责的那个项目,经过集团法务部和技术专家的重新调查和评估,我们已经找到了规避法律风险的最优方案。只要您签字授权,我们可以启动程序,在法律层面,为林哲先生恢复部分名誉,并厘清他的责任边界,让他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林晚彻底愣住了。
她设想过他会送来钱,送来物,甚至送来一个虚伪的道歉。但她从未想过,他会用这种方式,动用陆氏集团最顶尖的法律和资源团队,去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争取一份迟来的清白。
这不再是“补偿”,这是……赎罪。
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试图去修补那个被他亲手撕裂的伤口。
苏-蔓将文件和笔推到她面前,公式化地说道:“这是陆总的意愿。签与不签,决定权在您。但从道义上讲,这对林哲先生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说完,苏蔓便带着助理,礼貌地告辞,留下林晚一个人在画室里,面对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和那支笔。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她看着那份律师函,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陆景深在信里写的那句话——“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也不敢祈求你回到我身边。”
原来,他所谓的“放下”,并不是放弃。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最后的弥补。他承认了自己的罪,并用行动去减轻那份罪的重量。
他给了她选择的权利。一个可以彻底斩断过去,让哥哥安息,也让自己获得一笔巨额财富的机会。另一个,则是继续守着这份清贫、平静,却也可能永远背负着哥哥死因之谜和与过去纠缠不清的羁绊。
哪一种选择,才是真正的“好好生活”?
她拿起那支笔,指尖冰凉。她知道,签下这个名字,意味着她将彻底接纳他的“赎罪”,也意味着她将与他建立起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联系。她将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说自己已经与他“两清”。
如果不签,她或许能守住自己“阿晚”的清净,但哥哥的名誉将永远蒙尘,而她自己,也将永远活在那份被悬置的愧疚和谜团之中。
她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座灯塔。它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它的光芒,从不询问迷途的船只是否愿意回头,只是坚定地照亮着每一寸黑暗的海域。
她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自由,不是躲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假装过去不存在。真正的自由,是有勇气直面过去的深渊,并有能力为自己和所爱之人,寻求一个公正的结局。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支笔。
笔尖悬在签名栏的上方,微微颤抖。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哥哥温和的笑脸,闪过陆景深那双痛苦的眼睛,也闪过自己在这里画下的每一幅画,遇到的每一个人。
最终,她睁开眼,眼神里是一片澄澈的决然。
她落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晚。
不是“阿晚”。是林晚。
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力地靠在窗边。她知道,当苏蔓将这份签了字的文件带回给陆景深时,他们的故事,才算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无声的终章。
她做出了选择。一个关于责任,关于释怀,也关于……与过去和解的选择。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纽约。
凌晨三点,曼哈顿的灯火依旧璀璨,像一座永不沉睡的钢铁森林。
陆氏集团总部大厦的顶层,总裁办公室的灯光,也亮如白昼。
陆景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他刚刚结束了与欧洲分公司的一场跨洋视频会议,英俊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蔓发来的信息。
【陆总,已面见林小姐。补偿方案已送达,被林小姐严词拒绝。但……她签署了律师函。】
陆景深盯着那条信息,久久没有动作。
几秒钟后,他回复了两个字:【知道了。】
他放下手机,缓缓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一个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相框。
相框里,正是那张北海道雪地的合影。林晚笑靥如花,为他围上红色的围巾。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颊,指尖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赢了。他终于用这种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方式,为她的哥哥,也为她,争取到了一份迟来的公正。
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胜利喜悦?
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海水。他知道,当那份签了字的文件生效,当林哲的名誉被恢复,他和她之间,最后一根名为“亏欠”和“责任”的纽带,也将被彻底斩断。
从此,她将真正地、完完全全地属于她自己,属于这个阳光明媚的海滨小镇,属于她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
而他,将彻底退回到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成为一个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亏欠了她一生的……罪人。
他拿起桌上的机票,目的地是纽约,日期是明天。他原本计划,在峰会结束后,立刻飞往另一个城市,开始他早已规划好的、没有她的未来。
但现在,他改签了机票。
他要去一个离“聆涛镇”最近的大城市。他不会再去打扰她,他只是想……离她的世界,近一点,再近一点。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座灯塔的方向。
夜色深沉,这座繁华的都市在他眼中,第一次显得如此冰冷和空旷。他像一个航行在茫茫深海中的水手,失去了灯塔的指引,只能凭着记忆中那点微弱的光,在无尽的黑暗里,孤独地漂流。
他的世界,随着她的那个签名,一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