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绒布，沉甸甸地笼罩着整座城市。陆景深站在公寓二十八层的落地窗前，指尖夹着一支燃了过半的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像一颗即将枯竭的心脏。窗外，城市的霓虹汇成一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海，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奔向各自或温暖或孤寂的终点。

而他所在的这间顶层公寓，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安静得只能听见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他自己胸腔里那颗心缓慢而沉重的跳动。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助理发来的明日行程提醒。明天，他将飞往纽约，参加一场关乎集团未来十年布局的国际峰会。这是他身为陆氏集团继承人的责任，是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规划好的人生轨迹。

一切都井然有序，完美得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除了……他的心。

一个多月了，整整三十八天，他没有见过她，没有听过她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个字的信息。那个曾经占据了他整个世界的女孩，林晚，就像一滴落入大海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景深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他掐灭烟头，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拿起手机，解锁屏幕，壁纸依旧是去年在北海道雪地里，林晚笑靥如花，为他围上同一条红色围巾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眼睛弯成了月牙，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整个世界的光。

可现在，那片光熄灭了。

他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还停留在他们最后一次争吵的那个深夜。

【林晚：陆景深，你是不是觉得，只要给我钱，就能弥补你对我所有的亏欠？】

【陆景深：我没有……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生活。】

【林晚：我不要！我从来都不要那些！陆景深，你根本不懂我想要什么！我们分手吧。】

【陆景深：……晚晚，别闹。】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白。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只有一句冰冷的“我们分手吧”，和一句苍白无力的挽留。然后，便是长达三十八天的死寂。

他试过拨打她的电话，永远是关机的提示音。他去她的画室，门锁换了；他去她租住的公寓，房东说她早就退了房，不知去向。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去寻找，却像是在偌大的城市里寻找一粒被风吹散的尘埃，一无所获。

林晚消失了，带着他从未读懂的失望和决绝。

陆景深闭上眼，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将他再次拖回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画廊明净的玻璃窗，洒下斑驳的光影。他本该去公司开一个跨国并购会议，却被林晚的一条信息叫到了这里。“景深，我的画入选了‘新锐艺术家联展’，你来嘛，就当陪我。”

他向来不屑于这些在他看来有些虚无缥缈的艺术活动，但林晚的请求，他从无法拒绝。他推开画廊厚重的木门，一眼就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看到了她的画。

画名叫《笼》。

画布中央，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金丝雀，羽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它被安置在一个华美的、由黄金和钻石构筑的鸟笼里，姿态优雅，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笼外一片模糊的、象征着自由的绿色风景。整个画面美得惊心动魄，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陆景深站在画前，眉头紧锁。他不懂艺术，但他看懂了那只鸟的眼神。那是一种被豢养的、失去了灵魂的绝望。

他转过头，看到林晚正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像个等待老师打分的学生。

“晚晚，”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冷硬，“这画是什么意思？”

林晚脸上的期待淡了些，她轻声问：“你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陆景深坦然承认。在他三十年的生命里，逻辑和利益是唯一的准则。他用金钱为她打造了这座看得见风景的房子，给了她优渥的生活，让她可以安心画画，这难道不是爱？“我给你提供了最好的物质条件，让你能无忧无虑地追求你的梦想，这不是把你保护得很好吗？”

“保护？”林晚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凄凉，“陆景深，你这不是保护，是囚禁。你用金丝雀的牢笼把我圈养起来，再告诉我，这就是爱。你看着这幅画，不觉得可怕吗？你每天看着我，不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笼子吗？”

“我……”陆景深第一次感到了词穷。他想反驳，想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想说他奋斗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可当他凝视着画中那只空洞的鸟，再对上林晚那双清亮却又无比遥远的眼睛时，他竟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词句。

他所谓的“为你好”，在她眼里，竟是一座华美的监狱。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他回到公司，心神不宁地处理文件，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林晚的话，想起她那双失望的眼睛。他第一次对自己笃信不疑的价值观产生了动摇。

几天后，更大的风暴来临。

一份关于陆氏集团旗下某个项目存在严重环境污染问题的匿名调查报告，被泄露给了媒体。一时间，舆论哗然，股价暴跌。董事会紧急召开会议，矛头直指当时负责该项目的副总——林晚的哥哥，林哲。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林哲承受不住，选择了在公司顶楼跳楼自杀。

消息传来时，陆景深正在国外出差。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他立刻订了最快的航班回国，第一时间冲到了医院。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林哲冰冷的尸体，和一旁几近崩溃的林晚。

她穿着一身黑衣，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脆弱的躯壳。看到他，她没有哭喊，也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比西伯利亚寒流还要冰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

然后，她转身离开，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后来，陆景深才从零碎的调查中拼凑出真相。那个项目确实存在违规操作，而林哲，为了保住家族声誉和妹妹在陆景深心中的位置，选择独自扛下了所有罪责，甚至在遗书中将所有责任揽于一身，暗示是自己的贪婪导致了悲剧。

陆景深找到林晚时，她正坐在林哲的墓碑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不是林哲的错，”他嗓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我……是我管理失察，是我授意了激进的方案。林哲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才……”

“够了。”林晚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陆景深，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猛地甩开，“晚晚，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哥哥。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给你，公司可以给你，股份也可以……”

“我要什么？”她终于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愤怒，“陆景深，我要我哥哥回来！我要你们陆家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能吗？”

“我……”他无言以对。

“你给不了。”她惨然一笑，“你给我的，从来都是你自以为是的‘好’。你让我住大房子，给我钱，为我扫平一切障碍，可你唯独没有给过我尊重和理解。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画画，不知道我画的《笼》是为谁而作，更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这种用金钱堆砌起来的感情！”

“我讨厌被你安排好一切，讨厌像个附属品一样活在你的光环之下。我以为你是不同的，结果你和他们一样，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傲慢和自以为是。现在，你还间接杀了我最亲的哥哥。陆景深，你还敢说你爱我？”

一字一句，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痛苦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这才明白，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却原来是将她推入更深地狱的帮凶。他的爱，沉重、霸道，且充满了毁灭性。

从那天起，林晚便彻底消失了。

陆景深缓缓睁开眼，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一夜未眠，他的眼底布满红血丝，面容憔悴，但眼神却比昨夜清明了一些。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帮我查一个人，林晚。动用所有资源，我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有些惊讶他会亲自下令追查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但还是恭敬地应下：“是，陆总。我马上去办。”

挂掉电话，陆景深走到那幅巨大的合影前。照片是一年前公司年会上拍的，他作为优秀员工代表发言，而林晚，作为特邀嘉宾，就站在他身边，笑得一脸崇拜。那时的他，事业爱情双丰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照片上林晚的脸庞，指尖冰凉。

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爱她，却用错了方式，最终将她越推越远，直至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以为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就是爱，却没想过她或许更想要一片可以自由翱翔的天空。他以为用金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却亲手制造了将他们永远分离的悲剧。

悔恨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画廊的那一天，他一定不会说出那些愚蠢的话。他会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问她：“晚晚，这幅画里，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去找。”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三天后，纽约的峰会如期举行。陆景深作为主讲嘉宾，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从容不迫地向世界展示着陆氏集团的宏图伟业。台下掌声雷动，闪光灯此起彼伏，他依然是那个光芒万丈、掌控一切的陆氏继承人。

没有人知道，在他完美无瑕的西装内衬口袋里，藏着一张小小的、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照片。照片上，女孩笑靥如花，为他围上红色的围巾。

演讲结束，他婉拒了庆功宴，独自一人回到酒店套房。他打开手机，收到了助理发来的密报。

“陆总，查到了。林小姐目前居住在南方一个靠海的小镇，化名‘阿晚’。她在一个社区美术班里教孩子们画画。生活很平静，似乎……已经放下了过去。”

附带的还有一张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的林晚，穿着简单的棉麻长裙，素面朝天，正低头温柔地指导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画画。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发自内心的微笑，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安宁而满足的神情。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看起来很好，真的很好。

陆景深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再次由明转暗。他眼中的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关掉手机，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烈酒入喉，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远不及心中那份钝痛来得猛烈。

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她了。

不是因为距离，也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因为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牵连的可能。他带给她的伤痛太重，重到她需要用远离他、遗忘他来治愈自己。

他爱她，所以尊重她的选择。

陆景深仰头饮尽杯中残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拿起外套，整理了一下领带，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商业巨擘。

只是，从今往后，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那个北海道的雪夜，和那个为他围上红围巾，笑着说“景深，以后每个冬天，我们都一起过”的女孩。

而那个冬天，再也没有来临。

他们的故事，始于一场盛大的相爱，却终于一场无声的告别。没有狗血的背叛，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是在现实的碾压下，在一次次的误解和伤害中，那份曾经炽热的爱，被消磨殆尽，最终只剩下无尽的遗憾，和两颗再也回不去原点的心。

第一章无声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