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

那一声嘶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的乞求，像一枚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李珥的脊柱，让她迈出的脚硬生生钉在门槛上。她握着门把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夜风从未关严的门口灌进来，吹动她的发梢，带着外面世界的冰冷和喧嚣，与身后屋子里那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形成鲜明对比。

她背对着他，没有回头。身后的呜咽声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

是继续离开，让他在黑暗里彻底腐烂？

还是转身，面对那几乎将她一同拖入深渊的泥沼？

她的理智在尖叫着逃离，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或许是怜悯，或许是不甘，或许仅仅是黎母电话里那句沉痛的、关于“活着”的叩问——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动弹不得。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动。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李珥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像溺水者望着最后一根稻草。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某个信号，或者某个判决。

终于，在她几乎要耗尽所有耐心，准备继续迈出那一步的瞬间，身后传来了声响。

不是哭声，也不是话语。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混杂着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慢，很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的卑微。

李珥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痛攥紧了。她能想象出那副景象——一个曾经骄傲、挺拔的男人，从冰冷的地上，挣扎着，试图爬起来。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能感觉到他的靠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酒气，还有那种濒临绝境的、绝望的味道。但他没有再向前，没有伸手碰触她，只是停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对不起……”沙哑的、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砂石，“我……错了……”

李珥闭上了眼睛。这句道歉，来得太迟，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无法抹去已经发生的一切，无法消除她心头的芥蒂，甚至无法减轻他自身万分之一的痛苦。但这至少表明，他还没有彻底放弃交流的能力，那点微弱的本能还在挣扎。

她没有回应这句道歉，只是慢慢地，松开了门把手，转过身。

张漾就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赤着脚，头发凌乱，衬衫皱得像咸菜，脸上泪痕和胡茬交错，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但那片死寂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挣扎，像即将熄灭的烛火。他看着她，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完整的话，只是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她。

“然后呢？”李珥开口，声音出奇的平静，没有任何温度，“道歉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张漾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更深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就这样让她走，不能再次坠入那片无边的、只有他自己的黑暗。

“站起来，活下去。”李珥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自己刚刚的话，目光锐利地刺向他，“不是说说而已。你要怎么活？”

张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污渍的双手，又抬起头，望向狼藉一片的客厅，最后，目光重新落在李珥脸上。那目光里有迷茫，有恐惧，有羞愧，但也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想要”的光芒。

“我……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公司……那些人……还有警察……”

“一样一样来。”李珥打断他，声音依旧冷静，像是在处理一个棘手的项目，而不是面对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先把你自己收拾干净。然后，联系陈律师，联系James，联系所有还能联系的人，问清楚公司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能救多少是多少。警察那边，等他们找你，问什么，就实事求是答什么。不要撒谎，不要逃避，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多说。”

她的话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像一根坚韧的绳索，递给了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他。张漾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那个在他印象里总是安静、甚至有些柔弱的李珥，此刻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

“我……”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你能不能……别走？”

李珥看着他眼中那抹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再次抛弃的恐惧，心口再次传来一阵钝痛。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沙发边，从一堆杂物里找出一个还算干净的靠垫，扔在墙角，然后自己坐了下来，背靠着墙，将双腿蜷起，双手环抱住膝盖，做了一个“坐下”的姿势。

“我不走。”她说，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今晚，我坐在这里。但你，去把你该做的第一件事做了。去，把自己弄干净。我讨厌这个味道。”

这不是宽慰，不是原谅，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命令。但就是这种冰冷的、近乎命令式的态度，反而让张漾濒临崩溃的神经找到了一丝可以抓住的依靠。他像一个得到指令的、懵懂的孩童，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脚步虚浮地，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洗手间里很快传来了哗哗的水声。李珥将脸埋进膝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脏的位置，更是像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水声响了很久，直到皮肤泡得发白，直到混沌的头脑在冰冷水流下稍微清醒了一些。张漾终于走了出来，身上胡乱裹着一件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脸上和下巴的胡茬依旧，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绝望的麻木似乎褪去了一些，露出底下疲惫不堪、却不再死寂的底色。他看起来，至少像个活人了。

他走到客厅，看到李珥还以那个姿势坐在墙角，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只是在休息。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张漾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想清理一下屋子，但看着满地狼藉，又不知从何下手。最后，他只是走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靠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学着她的样子，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两人就这样，在昏暗、凌乱的客厅里，隔着几米的距离，背靠着同一面墙，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沉重地交织。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但屋子里的黑暗，似乎不再那么浓稠得化不开。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像一道窄窄的、却异常清晰的线。

不知过了多久，李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她睁开眼，没有看张漾，只是望着眼前那片狼藉，轻声开口，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天快亮了。”

张漾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帘缝隙外深蓝色的、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际。

一线微光，正从城市的地平线挣扎着，试图撕裂漫长而冰冷的黑夜。

就在这时，张漾放在茶几上、早已没电关机的手机屏幕，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亮起了一个红色的充电提示。几乎同时，李珥口袋里的手机，也急促地震动起来。

是陈律师打来的电话，在寂静的清晨，铃声显得格外刺耳。